鹤息一中对高中和初中的重视程度完全不一样,高中部的学校主教学楼一共有四栋,每栋四层,每层有三个教室,分了ABCD四个区。
每个年级各占一栋,还有一个是行政管理区域。
一中的高中生有点复杂,因为是省重点,教学质量名声在外,所以除了正常考上的学生以外,还有一部分特招生。
这部分特招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有的人是家里非常有钱,完全用钱砸了进来。有人是因为非常有权,直接一个电话,校长就不得不收。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有特殊技能,比如舞蹈、歌唱、体育等等,他们能为一中争夺荣誉,被破格录取。所以重点高中学校的学生也并不都是成绩好。
而一中的学生里,素来能被教导主任请上D区办公室喝茶的,只有两种。
一种是学习成绩异常拔尖的,是真的喝茶。教导主任会苦口婆心的劝他们去参加这个竞赛,那个竞赛。
还有一种,则是顾盼男和盛嘉磊这种犯了事儿的。
别说茶,连椅子都没得坐。
顾盼男见盛嘉磊就跟进了自己家似的,不仅不紧张,甚至称得上“悠然自得”。听徐主任那意思,他是经常翻墙的老手。可一中校风自诩文明严谨,但为什么没有重罚他?顾盼男默默在心里想,要不就是后台够硬,要不就是学习成绩很好。
墙上成列的挂着学生守则,徐主任拿了一把尺子,点着“学生考勤管理制度”的那一面猛戳:“来来来,盛嘉磊,你给我念一念这上面写的什么!”
盛嘉磊毫无感情地照念:“一:正常的上课、劳动、早操、课间操、自习、升旗仪式和学生管理部门规定参加的活动等都要求考勤。二:因故不能参加上课和集体活动者,必须办理书面请假手续。三:学生考勤分为迟到、早退、旷课、病假、事假等类型。迟到、早退三次按旷课一次计算。学生旷课一天,班主任应查明原因,及时与家长联系,并上报学校。”
徐主任简直是又爱又恨:“这学期你迟到了几次?自己心里没点数?那被窝里有钩子钩着你是吧?”
盛嘉磊两手一摊:“徐主任,主要是我太困了,昨晚写作业又是写到凌晨一点,早上六点半就得起床,我是真起不来啊。专家说了,青少年的睡眠时间至少得有八个小时,您让各科老师作业少布置一点儿呗,最好是没必要布置的就别布置,让我们在学校写完回去就不用写了,这样就不会延迟睡觉时间,当然也就不会迟到了!”
“你想法挺多啊,”徐主任冷笑:“要不这主任的位置给你来坐?”
盛嘉磊揉了揉发痒的鼻尖,没敢接这话。
“你们俩,在这给我写五百字检查,现在我让你们班主任把你们领回去——”徐主任目光扫视了一下,停在顾盼男身上:“你,给我好好看看这学生守则!背下来!”
“报告……”顾盼男说:“我近视眼,看不清晰……”
盛嘉磊在一旁传出极为嚣张的笑声。
徐主任喷出一口火气:“看不清就凑近点,给我抄下来,抄十遍!”
写检查这事,盛嘉磊太得心应手了,毕竟他身上为数不多的文艺细胞都用在了此处。语文老师常常被他气得够呛,总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要是把那写检查的脑子用来写作文,也不至于每次考试,试卷上最大的六十分你却拿了个蛋。”
他考试时从来不写作文,空出一块显眼的白板,就连平时的日记都是抄的。
可是每次写检查,都被老徐逮着,没得抄也没得赖,久而久之,只能憋着写,习以为常后竟然也有条有理。
盛嘉磊三两下就写好了,他那字跟狗爬似的,毫无章法,闲来无事转着笔,看了看顾盼男。
她在办公桌那端咬着笔尖,脑门儿上露出了一股极为深沉的困惑,仿佛思索的不是一份简单的检查,而是整个地球的未来。
盛嘉磊问:“你不会写检查?”
顾盼男依旧皱着眉:“我没写过。”
这怎么写?还要五百字。
盛嘉磊听了,一副见了猿猴的眼神。徐主任惯例去操场发表他激情澎拜的演讲,此时已经不在办公室了。盛嘉磊干脆好人做到底,将自己的检查扔给了她:“你别一字不漏的抄,自己改点儿。”
顾盼男往那纸上扫了两眼。他把字写得像大卡车碾过一般,正着看像草书,倒着看像天书……她看得很是费力,只能逐字逐句地扫过去,顺便还看清楚了错别字以及有些颠倒的语法:“你这里写错了……”
盛嘉磊顿时有些不乐意,两眼一瞪:“你到底抄不抄?废话那么多。要不是你磨磨唧唧,我未必会被他抓到。”
顾盼男收回手,低头说:“对不起。”
这歉真是道的又快又容易。
盛嘉磊再粗枝大叶这瞬间也觉得挺没劲。这姑娘,真是哪儿哪儿都怪。但他也没再说什么。
少年虽然傲气,但也不至于抓着一个女生斤斤计较。
顾盼男隐隐有些不安,问:“我是不是要在这里抄完十遍守则才能走?”
盛嘉磊漫不经心地转着笔:“你刚小学毕业直升上来的吧?那么听话干什么,他不会检查。”
早操结束后,曾琼冷着脸把两人从主任办公室领回了教室。
顾盼男这才知道,她和盛嘉磊是一个班的……
女班主任更年期,双眼皮长得比别人横平竖直,像两条刀刃,沉甸甸地压在眼睛上,压得那失去遮挡的眼神显得异常锋利,有点吓人,好像电视里那种随时掏枪杀人的恐怖分子。
她和教导主任同年任职,然而教导主任已经升了主任,她还在当老师,因此憋着一股劲儿要把五班开发到底。
由于她心情本就浮躁,那口水喷得顾盼男头顶都快长蘑菇了,但念及她堂大伯也在一中教书,索性还是留了几分面子。盛嘉磊被骂得更狠,但他脸皮厚,完全不在乎。
一看就是常年在班级后排座里游走混迹的老油条。
高一五班在A区二楼,“食人花”高跟鞋“哒哒哒”地声音在走廊上有规律地敲着,像是倒计时的秒表。五班的学生在收到这一讯号,连忙开始了热烈又卖力的早读,叽里呱啦的像农贸菜市场。
教室很大,人也很多,一共有八组,两组两组的挨着,像对子似的。
曾琼走进去,先将目光巡视了一圈,想找一找看有没有不怕死偷着吃早餐的。确认各个同学都在早读且情绪高昂后她满意地收回目光,伸手拍了拍讲台:“今天有新同学要转到我们班来,大家要互帮互助。”食人花朝顾盼男抬了抬下巴,“你做个自我介绍。”
顾盼男本来没什么问题的,但全班的人都因为班主任这两句话而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全看着她。
她莫名就紧张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拿圆圆的眼睛瞅着曾琼。
“怎么了?”曾琼问了一句。
顾盼男摇了摇头,有些迟疑,攥着书包的手汗津津的:“我,我叫……顾盼男,从、从江南二中转过来,请大家多多关照……”
后面的声音越说越小,像蚊子哼似的,结结巴巴。
底下发出唏嘘的噪音,有些男生忍不住打趣,学她:“哪,哪个盼,哪个男啊?”
有人回答:“当然是盼男娃儿的男呗。”
哄笑声像是一下就爆开了。
全班都在笑。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那份陌生感却让顾盼男此刻感受的特别强烈,就像衣服里突然被人塞进了蚂蚁,浑身瘙痒的不自在。
她淡淡一哂,闭了口。
她不希望因为任何“特殊”给大家留下坏印象。
就像当初被二中的同学讨厌。一丁点都不想。
“有什么好笑的,烦不烦,我能不能去坐了?”盛嘉磊语气相当欠抽地开口。
话不在长,有力则行。
顾盼男一愣,貌似刚才,她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嘲笑声。
“一个名字而已,就像一个符号,你们有那功夫嘲笑别人不如多背几个英文单词,今天我的英语课前十分钟听写,写不出来扒了你们的皮,到时候我看你们还能不能笑出来。”曾琼训斥完底下又转头说盛嘉磊:“怎么着,没说你了你挺得意是不是?明天你再给我迟到试试,否则你要不就寄宿,要不就我叫你爸天天亲自送你上学!”
“哎——”
他这一声答得欢快又敞亮,曾琼暂时没听出别的意思,底下同学听出来了,又再次发出笑声。
曾琼就算再迟钝也品味出来了,脸色青白,朝他吼:“赶紧回你的座位去!”
这孩子哪哪都算还行,就是太不守规矩。
“你也去吧。”曾琼指了指已经从讲台上走下去的盛嘉磊,对顾盼男说:“刚好他的斜前面还有一张空位,你暂时先坐那里。”
班级是按照成绩来排座位,老师也知道课堂上乱,生怕好学生听不清课,于是将不良少年们一股脑的放在了后排,任其自生自灭。
班里爆发出的起哄和爆笑大部分来自倒数第几排,曾经在江南上学时顾盼男一直都是坐在前排的好学生,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背对着岸的稻草人,每天都听着人生如海浪般从背后滚滚袭来,止步于很近的地方,再渐渐退去。
不得不走到教室后面扔垃圾时,也会神经质地感到自己正在被一些不善的目光洗礼。
而现在,她也成了坐在后排的人。
一时间,滋味难辨。
但好在这里的位置是每星期流动轮换一次,期中或者期末考试过后,班里前十的尖子生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坐的位置调换。
新的同桌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背脊挺得很直,两眼微垂,一张鹅蛋脸上唇红齿白,本来是个杏眼长眼角的温婉相貌,但此时,她微一抬头就无端显出几分旁若无人的自矜来,非常有气质,有种行将怒放、灼眼的美丽。
见顾盼男来了,特地把桌洞的零食小说全部拿回自己的课桌里塞着。
她桌子里本来就满了,顾盼男瞥了一眼,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让人怀疑是个潘多拉的魔盒。那些膨化包装的零食一放进去就被弹出来。
“要不……你先放我这里吧,我没有多少东西。”顾盼男犹豫地问。
女孩有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谢谢。”她把零食又塞回去,拿了一包薯片给她:“请你吃。”
顾盼男松下书包,摆摆手:“不用了。”
“没事儿,拿着吧。”女孩格外自来熟,“你好啊,新同桌,我叫优诺。”
顾盼男抿着嘴笑了笑。这个新同桌不仅长得好看,且貌似看上去,人也还不错。她松了一口气,把书和试卷从书包里拿出来。
“嘿,磊子,你也把头发剃了?不是说好誓死不屈的吗?”后面传出一声幸灾乐祸的笑声。
蒋牧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盛嘉磊颇有些烦躁,这一大早上到现在就没清净过,他抹了把几乎与光头没多少区别的寸头,咬牙说:“你笑什么,你不一个样?”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在火星文与网络潮流的引导下,为了爱美而标新立异,总热衷于不停不断挑战审美,喜欢搞杀马特的造型。亦或故意敞开校服露出里面的潮牌衣服,将头发烫卷拉直,涂唇彩,用脚上的名牌鞋来提升自己的气质。
把自己打扮得光怪陆离,好映衬那灰不溜秋的青春里无病呻吟的疼痛,主宰自我,将灰暗当作荣耀一样炫耀四方。
盛嘉磊好不容易才把头发留长,前些日子也跟风搞了一个,还染了个绿不绿,黄不黄的颜色,结果一回家就被他爸给削了。
其实在父母眼中,那些别具一格的“酷”与“帅”,和田间与稻谷争相疯长的稗子没什么区别,都属于“不良产品”。
他们不能理解中二少年青葱岁月里的审美情趣,在他们看来,汉子留长发,染颜色,打耳洞,纹身等行为,基本就像女人光膀子上街一样,代表着家教堪忧,有伤风化。
这是雷打不动的硬性规定。
蒋牧坐在顾盼男身后,他老是抖腿,让人以为发生了局部的“唐山地震”,抖得人心脏受不了。
顾盼男只觉得整个背部都被抖得发麻,像是被电打了似的。本来她坐的椅子和课桌之间的空位留的就不算宽,如果还往前一点,她连坐都坐不开。
思考了几秒,她才小心的转过头,小声开口,声音糯糯的:“能不能别抖腿?或者,你把课桌往后移一点点,行不行?”
蒋牧见顾盼男突然转过来朝自己说话,愣了一下。
优诺也转过头:“就是就是,成天抖,有帕金森你就去治,别在这儿上课抖完下课没完。”
“嘿,”蒋牧翻了个白眼:“姑奶奶,我都没挨着你,抖着你了?”
说完他又将视线落在顾盼男身上。那姑娘怯怯地,不敢直视别人眼睛,含胸驼背。
关键是,以他目之所及,比太平洋还平,怎么就那么一副不好意思见人的样子?
他把课桌往后拉了一指宽的距离,故意让桌腿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非常刺耳的声响。顾盼男有点儿尴尬。
蒋牧朝顾盼男扬了扬下巴,示意这样行不行?
顾盼男没说话,只把头转了回去。蒋牧这才看清她脖子后面的头发像狗啃了似的,完全没有正经托尼修剪出的美感。
娃娃头不像娃娃头,男生头也不像男生头。看不出是种什么潮流,总之又短又丑。
蒋牧“扑哧”一下笑出声。
顾盼男心中隐约觉得同她有关,听着清晰的笑声,也仅仅只是将唇线抿得更紧。
蒋牧笑得几乎停不下来。盛嘉磊的手正在桌底下玩植物大战僵尸,被蒋牧的笑声烦的不行,伸手推搡了他一把:“你有病啊。”
蒋牧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盛嘉磊,又指了指顾盼男:“找到一个能跟你媲美的发型。”
盛嘉磊顺着蒋牧的手看了一眼。他本来是想说蒋牧无聊的,结果一看,也乐了,没忍住笑了。
毕竟自然的错落有致和狗啃的里出外进之间,只是微妙的一线之隔。
蒋牧又拿笔戳了戳顾盼男:“哎,同学,你这头发打哪儿剪的?挺有个性,告诉我呗,我一定想办法避开。”
他说完又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哈的声音简直盖过了全班的读书声,所有人都被他的笑声吸引过来。
顾盼男被他说得有些尴尬,就一直维持着半转的身体,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她脸上空白了片刻,像个死机的机器人,好一会儿,目光才微微动,像刚跑完漫长的程序。
优诺又说:“你要不想早自习就出去行不行?害得别人也没心思背单词。”她像扭机器人开关似的,把顾盼男扭回了原位。
蒋牧不屑一顾:“你什么时候正儿八经的背过单词?别来了个新人你就装成不成?”
有人说:“蒋牧,谁他妈点你笑穴了,一早上像个下蛋的母鸡叫个没完。”
蒋牧说:“滚你大爷的,你才母鸡。”
盛嘉磊玩儿了几把游戏,觉得没意思,手机塞回兜里:“笑几声得了,你有完没完。“
就这一早晨的相处,已经让他觉得像顾盼男脸皮这么薄的女生,在一中打着手电筒都难找,可能也就仅此她一人了。蒋牧这么个堂而皇之的嘲笑声,别人以后还要不要在这个班待下去了?
蒋牧笑过头了,也渐渐觉得无聊,便收敛了一些,说:“要不咱俩换个座?我真的,一看见她头发我就想笑。”
“行啊,包一个月早餐。”
“靠,”蒋牧横眉:“你狮子大开口啊,最多一星期。”
“我这地儿就这价?不换。”盛嘉磊拒绝干脆。
他的位置在最后,又靠着墙,是个遮挡老师视线的黄金宝座。全班的绝佳的位置就这么一个,本来他就不能长期占有,最多也就一星期,哪会甘愿让给蒋牧。
“你大爷,你又不让我笑,又不跟我换。”蒋牧瞪了他一眼。
前后桌比同桌更加危险,因为和同桌交流必须转动头部,你要不想理不看他就是,可是对于坐在你前面的人,完全就是一加一的强迫性阅读,不看也得看!
“你睡觉不就行了,反正你一直都是这样。”盛嘉磊把校服里的连帽衫帽子往头上一扣,起身推开板凳,朝教室外走去。
蒋牧问:“你干嘛去?”
“上个厕所也要跟你报备?”盛嘉磊反问,声音随着他的人越飘越远。
蒋牧咧嘴,发出无情地嘲笑:“一大早就尿急,身体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