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言不发,只垂下眼帘用目光扫箱子里的不速之客。意外而出神。
坐在纸箱里的何月竹被盯得手足无措,声音诚恳但微弱,“你好...”他迎上男人目光,才发现对方双眼黯淡而颓丧,宛如深谷下一潭积蓄多年的死水。
男人披一件黑色道杉,衬得他肤色更加阴冷。眼角凌厉上挑,眉宇张扬。略长的黑发未经梳理,发尾杂乱散在肩上。
这么年轻…是道观的见习小道士吧。
何月竹看得出神,忽然感觉胳膊被握得很紧,简直是防止他逃跑的力度。接着,整个人被拦腰抱了起来。
眼前天旋地转,何月竹的惊呼哑在嗓子里,明明自己是个成年男人,怎么在这人手中就像一只超大型毛绒玩偶。还是马上要被丢进垃圾桶的那种,何月竹忙不迭道歉:“对不起、等一下,我只是来拜访道长...唔!”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丢进了一个柔软的凹陷中。左右看了看,还好还好,不是垃圾桶,是沙发。
挣扎着起身,男人却把他按回去,完全桎梏在沙发里。男人一双漆黑漆黑的瞳仁颤抖着,何月竹哑然无声,能鲜明察觉对方在克制某种汹涌的情绪。
而男人见他不语,则抬起手,食指关节贴了贴他左眼眼角下两枚泪痣。
冰冷的触感让何月竹清醒过来,他往沙发里躲去,用一双又恐又慌的眼睛警惕地看着男人。
他试图推开他,“对不起...我要见道长。”
男人嗤笑一声,后退一步让开。何月竹便立刻站起,左顾右盼,试图在这间装修风格极简主义的别墅里找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厉害道长。
怎么看都没有啊。香炉没有、祭坛没有、甚至连符咒都没看到。
“我就是。”男人刻意拖长了嗓音,像是小憩中被野猫扑醒。微愠但不恼。
“啊!?”老板不是说,道长活了很久么?眼前这位...看起来比何月竹还小两岁。
男人坐在何月竹刚刚挣扎过的沙发,往后靠了靠,两手交叉搭在膝上,“把你送来的是吴镇军?”
吴镇军是吴老四的名字。“...不是不是。”何月竹连忙说,“和他没关系。”
“他没走远,把他叫回来。”
“真和他没关系...”何月竹感觉对方尤其笃定,眼见已经隐瞒不下去了。
“告诉他,回来领赏。”
吴老四接到何月竹电话匆匆赶回来。进门时,道长正不怒自威地坐在沙发上,而何月竹则手足无措立在一旁,像刚被放生的家兔。吴老四脸色一变,求道:“老祖宗,我不认识这人,真不知道他怎么混进去的。”
老、老祖宗。何月竹茫然地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男人,直接石化。
“吴镇军,你真不知情?”道长说得闲情逸致,似乎心情极好。
“我真不知道啊。”
“噢?”道长尾音挑起,“本想着人要是你送来的,就赏你一道求财符。”
“哎呀!”从大惊到大喜,吴老四都语无伦次了,“是是是,就是我送来的,这我员工来着,怎么样,是不是长得特别标致,秀色可餐啊。”
“喂!”太过离谱,何月竹的石化都被解除了。可没想到男人真是道长。他只好嗫嗫:“道长好...我是何月竹。”
道长似乎把他的名字放在嘴里品了一遍,笑了笑,而后起身朝何月竹伸出手去,“无所观道长,吴端。”袖口滑开,露出右手小臂两道梵文刺青。
入殓师这行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不参加红事、不跟人道别、不与人握手。何月竹迟疑地伸手,半空就被吴端握住,一股池水的冰凉从手心传来。
他立即将左手搭上去,双手恳切捧着,像抓着救命稻草:“道长,我有事相求,请你一定帮帮我。”
吴端轻轻抽出手,没有直接允诺,只转移了话题:“道友要求卦、看相还是风水?”
他从茶几下抽出一卷宣纸卷轴递给何月竹,右手节骨分明,冷白而修长。
手中那沉甸甸的卷轴装饰古色古香,显然价格不菲。何月竹小心翼翼拆开金丝绑线,把卷轴徐徐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行书大字:求卦、问相、风水。笔触豪放茕劲,必是行家手笔。定睛一看,后面一排长长的汉字计数,该不会是价格吧。他两眼一黑。——单单最便宜的一项都要他不吃不喝干十几年。
“道友量力而行。”吴端支颐笑道。
这道士既然已经不愁吃穿,怎么还贪世俗蝇头小利(大利)?何月竹心里嘀咕,瞄了眼吴老四,后者立马撇开视线,他顿时有种被下套的不妙预感。
他忐忑不安,犹犹豫豫地问:“道长,可以分期付款吗......”
“分期?”
“就是我每个月给你一部分,直到结清全款。”
何月竹窘迫的模样展露无遗,吴端毫无负担,“可以,那你要分多久?百年?千年?”
“我...”何月竹掰着指头算数。
吴端见何月竹半天算不出结果,“道友先说所遇何事。”
何月竹不指望这漫天要价的臭道士良心发现。但如果能找回何田田,他做一辈子扫地门童也心甘情愿。他复述了何田田失踪的前因后果。
听罢,吴端目光落在何月竹身上,眉心微蹵,漆黑的瞳仁深邃而空洞,他说:“原来昨夜那女孩是你侄女...那就对了。”
何月竹俨然一个心悦诚服的信徒,恳切问道:“是的,就是她。道长,你能算出她在哪吗?”
“你知道为什么她命数贞吉,却两次逢凶吗?”吴端反问。
“我、我不知道。”何月竹茫然答。
“还是不知为妙。”吴端露出一丝苦笑,“你走吧,回去过好自己的日子。”
没想到说了半天,道长还是赶他走。何月竹咬咬牙,“我一定把钱付清,不止是钱,道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吴端皱眉,“她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何月竹垂下脑袋,“我是她舅舅,而且,整件事我的责任最大...”还没说完,手腕就被粗暴地握起。
“为什么你非要折磨自己?”
愠怒的双眼,惊慌的双眼,对视后,道长压下情绪,放开他。
吴老四感觉气氛紧张了起来,连忙上来帮忙说话,“小何他们姐弟父母死得早,他姐姐前半生已经够不容易,现在女儿又不知道撞了什么灾星,好好遇到这种事...”
“闭嘴。”吴端突然一声喝令让吴老四噤声。
何月竹同样吓了一跳,他觉得道长好凶、好可怕。他颤颤后退两步,拉了拉老板,“走吧。”
他往外走去,喃喃自语:“能做的…都做了。我还是…差点运气,谁让我总是…这么不走运。”
“何月竹。”
道长在背后念他的名字,咬字极为克制。何月竹浑身一颤,转身迎上对方直勾勾的视线。
吴端眉间聚着一层厚重的阴云,漆黑的眸子压抑如日全食。
何月竹吸了一口凉气,又下意识后退半步。
“我帮你。”
何月竹一愣。
道长阖上眼:“仅此一次。”
何月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老板,对方的眼神告诉他,他没有听错。
接着他喜不自胜,冲上去拉住吴端的手,“谢谢道长!钱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保证。”
“报酬就免了。”吴端推开他温热的手。
天哪。道长怎么突然答应帮忙了,还不收费!何月竹几乎要唱起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道长你要等的故人呢?”
“...”吴端沉默几秒,“见过了。”
他抬手向后挽起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别一根细长木簪,“走,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