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双闻研二那年,跟室友去听了一场隔壁文学院的课外讲座,当教授讲到后雍传记的时候,他刚好手机没电,小小地抬了一下头,于是就看到了PPT上那副高清修复版的美人图,正随着投影仪一晃一晃。
这幅画上的人,是著名的后雍公主萧璜,也是后雍这一仅在历史上存在了短短数载的国家为数不多可供学界乐道的谈资。
同样的,萧璜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亡国公主,并非因国破家亡而得名,而是这位史书上所载嚣张跋扈的公主,正是造成后雍败亡的罪魁祸首。
后雍存在于历史长河中极为混乱的一段乱世,是时中原动荡分裂,群雄割据各自为战,大大小小的国、朝几乎前后浮现了数百个,没有一个存续超过百年。
而在这段极为动乱的分立之后,新朝建立,天下终归一统。后雍彻底成为了江河中的一粒细沙,史书记载中只言片语,皆只能从这位公主身上窥见一隅。
史载雍后主幼女萧璜,为人嚣张跋扈、蛮横虚荣且荒淫暴虐,几乎浩瀚词典里最丑恶的那一批字词都用来被形容这个亡国祸水,也不知道当时的史官搜肠刮肚地嚼了多少书页,才能把一个人形容得如此不堪。
“……考古团队认为,萧氏墓葬群的规格极其豪华庞大,其中萧璜的椁室,更是用了汉代之后甚少再沿用的黄肠题凑,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从侧面佐证,当时的后雍国富力强,在立国初期仍旧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某些南疆原始部族母系氏族的传统,只是后来被汉人习俗浸染,才逐渐建立起正统的父权社会。”
教授在台上侃侃而谈,下面大部分人都听得聚精会神,包括谢双闻那除了专业课之外对世间万物都很感兴趣的室友。
“小双,你看那公主。”室友碰了碰他,“长得真漂亮啊,古代人画画这么抽象,都把她画得这么好看。”
谢双闻转了转手中的圆珠笔,在笔记本上点点:“是好看,可惜已经死了,墓都被人盗干净了,停止你的幻想。”
室友摇了摇头,惋惜道:“听说这公主生前恶名昭著,死后还被自己的男宠刨了坟,到底是干过什么恶事落到这个下场,这么好的美人儿,可惜了。”
公主萧璜,与夏桀、商纣、秦二世胡亥等暴君庸主齐名的罪人孽种,在史书中被骂得狗血淋头,并且用现代一点的词来形容,就是个惊天动地的恋爱脑。
简单来说,她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情郎反目,步步紧逼,引得对方起兵造反,却还当断不断,沉溺于儿女情长。
后来情郎率大军破城,先杀她父亲雍后主,再杀她兄长萧珙,最后轮到她的时候,这公主倒还有些骨气,在城楼上自刎而死,被前情郎以郡主之礼收葬。
这一生也怪一波三折的,谢双闻觉得,做公主做到这份儿上,也够牛的。
谢双闻没把这场讲座放在心上,室友倒是很感兴趣,专门搜了史料来看,甚至还在网上搜到了写得天花乱坠的同人小说,天天在他耳朵边上念,把谢双闻烦得够呛。
他一学生态学的,听这东西和看电视剧没什么区别,等讲座一结束,就回去收拾行李了,准备下周一跟教授飞广西进行野外实地勘测。
本来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谢双闻落地的时候还听见教授在和邻座的师兄谈笑,说当地的螺蛳粉如何如何地道,和外卖点的根本不一样,这回一定要尝尝。
结果仅仅十几个小时之后,踏着清晨第一缕晨光、与教授和众同窗一头扎进广西十万大山广袤丛林的谢双闻,一个没站稳,从百尺高的山坡上滚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狼狈地翻滚下去,随即就看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向自己迎面而来。
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双闻是被一鞭子抽醒的,他只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什么东西猛地甩过了他肩背和腰侧。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生满横肉与络腮胡的脸,黑口黑面,长得像张飞,却是活脱脱的五短身材。
着实侮辱张飞了,面前这就是头黑猪而已。
“死了没有!没死就给爷爷滚起来!”
又是一鞭子抽下来,这是扎扎实实的虐打,对面人似乎完全不担心会要了他的命,膀子一抡,便不管不顾地往死里抽。
谢双闻忍着后背撕裂一般的痛感,爬起来一看,见面前这人穿一身奇葩服装,像是古人装扮,可又跟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不太一样。
他赶快一骨碌爬起来,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基本上没几块好肉了。
“大爷我跟你说话呢,你——”
那黑面人暴怒地又要动手,谢双闻下意识去躲,却听到耳畔一声凄厉的哭喊,仿佛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不要!不要打他!”
谢双闻只感觉眼前晃过一道黑影,一个瘦小的身躯小母鸡似的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
他定睛一看,眼前同样是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女子,与他此刻的光景几乎别无二致,只是身上的伤要比自己少些,头发蓬乱,瘦弱的肩膀还在瑟瑟发抖。
谢双闻忽然觉得头疼,头脑里无数碎片一般的记忆如浪潮涌起,顷刻间席卷了他刚刚转醒还不甚清明的神志。他不禁闷哼一声,腿倏然发软,向后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
“王兄!”女子转身回来抱住他,惊恐地望着那黑面人,不住后退,“求求您了,行行好,不要打他了。等到了地方,您想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求求您了官兵大哥!”
官兵?
谢双闻余光瞥着那黑面络腮的男人,见对方身上穿着深青色的粗布短打,邋里邋遢,腰上佩一把刀,左右看不出官兵的派头,倒像是个市井泼皮,凶神恶煞。
“妈的,你这小娘儿们,早这么不就行了?”那官兵冷笑道,“算这短命鬼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没死。快点滚起来,别掉队!”
他说完,又放低了声音,凑近女子,语气和神态都猥琐到了极致:“等进了城,你就跟哥哥走,啊?”
女子瑟缩了一下,抽抽噎噎地道谢,回身扶起谢双闻,颤声问:“王兄,你没事吧?”
谢双闻低头看着对方,脑海中霎时闪过一个名字。
谢鸾。
自己居然知道这女子叫谢鸾?
谢鸾……如此耳熟……
“王兄!”谢鸾又叫了他一声,眼泪汪汪的,“王兄,你回句话呀,我怕!”
谢双闻又扭头往一侧的山坡上看去,隐约想起来自己刚刚就是从那里踩空滚下来,只觉得有一段时间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仿若在梦中沉浮,再睁眼时,就被人往腰上狠抽了一鞭子。
他这是——穿越?
“我……还好。”他虚弱回应。
谢双闻被谢鸾扶着一路往前走,只听前面呼喝声此起彼伏,扬鞭抽打声不绝于耳。他抬头望去,只见眼前的山路上正有无数浩浩荡荡的长龙大队,被与那黑面官兵穿着类似的人驱赶着往前走去。
他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不过是一个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不知道这身体的原主人犯了什么错,要被判罚至此。
“快点!”身后的官兵举起鞭子吓唬两人,谢鸾赶快拽着谢双闻小跑两步,躲进了人群。
四周是树冠遮天蔽日的丛林,闷热潮湿得很,连风也透不进来。谢双闻隐隐觉得自己身上被抽出的伤口沾了这里的湿气,很快就变得瘙痒起来。
他忍不住伸手去挠,被谢鸾柔似无骨的手拦住,低声劝他:“王兄,不要挠,这里虫蚁多,最嗜人血肉,挠烂伤口怕是再也好不了了。忍一忍,咱们就快要到了。”
谢双闻这才又转头去看谢鸾,见对方眼下一副蓬头垢面的落魄模样,满面脏污却也掩不住容色清丽。他仔细想了想,忽然记得了,谢鸾这个名字,他的确是在哪里听过。
一些细小的记忆缓慢爬上他的大脑皮层,谢双闻想起,室友之前总是在自己耳边念叨的那本古代同人小说,里面就有一个人叫谢鸾。
但这个名字并不是小说中捏造出来的,在历史上某个朝代,某个短暂却动乱的时期,的的确确有过这么一个女子。
后雍的萧璜公主有一情郎,名为周策。而周策之妻,那个令他毅然决然与青梅竹马反目、甚至后来倒戈叛国的风云女子,就叫谢鸾。
这谢鸾,也是为数不多能青史留名的女子。不过能名载史书的女人,大多不是因为什么好名声,即便再卓绝的才学与功业,都敌不过寥寥几个能够将这些女子生平一笔带过的词句——
红颜祸水、误国妖妃、水性杨花、牝鸡司晨。
而谢鸾,恰恰和萧璜正相反。若萧璜被后人比作夏桀商纣,谢鸾便是与褒姒妲己齐名的祸水。
因为她是被后雍灭国后俘虏的北宁公主,为复国破家亡之仇,蛰伏敌国多年,策动周策吞灭了后雍。而周策建立卓朝之后,短短十年不到,起兵北图中原却屡战屡败,最终迅速覆灭,比亡在他手中的后雍也好不了多少。
只要有一个女人,那么无论灭国的原因究竟为何,人们都不会再深究,唯一的缘由,就是这个女人。
谢双闻顿时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他将一切都串起来了。此刻他所在的时代,是北宁国存在于中原的最后一年,也是后雍建立的第三年。
——他回到了一千年前。
这一年,北宁遭后雍所灭,侥幸存活的皇族与权贵们被后雍军押送着南下回国。被俘者足有上千,一朝从皇亲贵戚沦为了他人俘虏,从未曾如此徒步跋涉过,一个个精疲力竭,几乎累成了死狗,往日的荣光与骄傲已经一去不返。
南下途中哭声震天、尸横遍野,走了一路便死了一路。如今已经到了岭南的地界,这些人应当是彻底与故国南北相隔,遥遥千里,此生归乡无望。
可是面前这个谢鸾,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柔弱得像只惊恐的小鹿,眼中哪有什么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充满了想要活下去的惊慌与挣扎倒还不假。
“小鸾?”谢双闻试探着叫了谢鸾一声。
“王兄?”谢鸾见他似乎精神转好,神色激动起来,“你没事了是不是?刚才吓死我了,王兄,我看着你的头撞到石头上,你就一动不动了……”
“我从山坡上滚下来了?”谢双闻问道。
谢鸾点点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无人注意,便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王兄,你明明都已经跑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