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谢双闻正面临着最后一个难题。
——他是谁?
谢双闻犹豫着,忍着后背和腰腹上一阵一阵的剧痛,深呼吸几个来回,问道:“我……我叫什么?”
“王兄!”谢鸾惊恐地看着他,“你不记得了?你叫谢双闻啊!”
谢双闻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头又剧烈地疼起来。他扶住额头,呼吸声急促,只觉得天旋地转。
眼下被他占据身体的这位,居然也叫谢双闻。
谢双闻从来没有研究过星象卜算一类的学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的穿越,是不是由于在千年前的另一个时空,有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刚好和他在同一个地方跌落山崖,两个空间产生了短暂的交汇,他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过去。
那身体的原主人呢?难道和他交换,去往他的那个时代了?
谢双闻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仿佛有个锥子在他太阳穴突突穿刺,胃里还时不时泛着恶心感。
他拖着这具快要被抽烂的身体,在蒸笼一般的雨林里艰难前行,不过好在身边还有一个谢鸾搀扶,他也不至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上,被身后行尸走肉一样的“同族”们踩个稀烂。
谢双闻边走边观察着身处的山林,只觉得眼前所见雨林景色,比他那个时代要壮阔得多,树荫遮天,枝叶如蛛网罗织一般密密麻麻,宛若他梦中才见过的十万大山苍翠林海。
无数叫不上名目的鸟类停栖在树梢林间,头冠尾羽炫彩如霞,明艳胜火,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种类。
谢双闻心想倘若不是眼下这个境况,他说什么也要走走停停在这里流连上一天,把相机内存挤满了才肯走。只可惜他现在压根搞不清楚什么状况,也不知道何时还能再换回自己那个时代,心里干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这里离雍国还有多远?”谢双闻问谢鸾道。
“听说从这儿往南还有不到二十里,我们挺过去或许就好了。”谢鸾擦擦眼泪说道,“王兄,你可千万别有事,我们都撑到这里了。”
谢双闻觉得自己每和谢鸾说一句话,属于这身体原主的记忆就更在他脑内清晰一点,就仿佛沉睡的机器被唤醒。
他渐渐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应该是刚刚被后雍灭国的北宁国某位世子、谢鸾的堂哥,居然和他自己原本的名字一模一样。
这世子生性有些贪生怕死,在押送途中得了空,居然撇下自己仅剩的堂妹独自逃跑。没想到他刚偷偷摸摸从官兵眼皮子底下爬上了坡,却由于不知昼夜地走了太久,实在是没有力气,便失手从山坡上滚下来,一头撞上了山石,顿时就人事不省了。
作为无神论者,谢双闻自然是不相信前世今生这种无稽之谈,但如今有些东西他却不得不琢磨起来——不知道一千年前这个谢双闻长什么样子,难道也和自己一模一样?
他不记得史书记载上谢鸾还有这么一个兄长,什么世子谢双闻。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古人,如果真的存在,他没道理一点都不记得,室友都要拿自己编排许久。
南下之路走得昏天黑地,他们不知道又没日没夜地行进了多久,不足二十里的路程到了脚下也犹如天堑一般,似乎越走越长,永远也看不到头。
押送队伍几乎不休息,但凡走慢了些,便会遭到官兵暴风骤雨般的毒打。因此不断又有人倒下,一旦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
其他人尚且自身难保,更不会冒着一起掉队的风险去搀扶别人,即便他们曾经是血脉相连的宗亲,在生死面前,人也是自私的。
那些再也无力前行的人,被官兵像踢一滩烂泥一样踢下山崖,只听下面沉闷的几声撞击,树丛被晃得作响,却连身体落地的声音都听不到,可见下面深不见底,掉下去便是尸骨无存。
谢鸾一路都怕得很,紧张地将谢双闻的身体往狭窄的山路里侧推,像是唯恐他再摔下去。
直到几天后的清晨,众人在穿越一处谷口后,看到了不远处逐渐打开一条缝隙的密林和山峦。一座横贯数百里之广的城池,就那么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浮现在了山间,看上去宏伟得不似凡物。
中原人从未见过如此巧夺天工的建筑,一个个顿时看傻了眼,还以为是神迹降临。
谢双闻也惊呆了,那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座浮空之城,依山而凿,横跨百尺高峰,尽据山川地利之险,纵横绵延几百里。城中房屋建筑鳞次栉比,异域风情尽显,却依旧保留着不少中原汉人的风格,飞檐斗拱、碧瓦琉璃排布错落有致,映照着初日的霞光,美轮美奂到了极点。
——这就是,历史长河中曾经短暂辉煌过十多年的后雍古国。
史书文献上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这座古国的风情文化记载,建筑、服饰、民俗统统在战火中被焚毁殆尽,然而谢双闻却没想到,自己此生居然还能有亲眼目睹的机会。
俘虏被赶至城下,气势雄浑的青铜城门高耸矗立,令人仰而生畏,在悠长浑厚的号角声中缓缓打开。
一个黑甲将军策马从俘虏队伍后面冲出,手持军令,一路飞驰入城门。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甲胄披发的士兵,一个个猛似张飞,势如虎狼,身上的战甲被血腥味浸染,路过谢双闻身边,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扑面而来。
马蹄扬起的沙尘扑了这些俘虏满脸,立即就有人咳嗽起来,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一并咳出。谢双闻下意识地举胳膊掩住口鼻,另一手不住地在他和谢鸾面前扑扇着,试图能抵挡一点烟尘。
与此同时,一群牛羊也被赶出城,和押送俘虏的队伍重叠,城门人声沸沸,摩肩接踵,到处都是鲜血和尘土混着在一起的气息,呛得人睁不开眼。
这些俘虏和待宰的牛羊没有任何区别,进城之后迎接他们的将是如同猪狗一般被捆在路边任人挑选的命运。
从前养尊处优的贵族们惊恐地看着四周好奇观望的雍国臣民,无一不是两股战战,面如土色,此起彼伏的叹息和哭泣声从队首萦绕到队尾。
谢双闻身上挂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谢鸾,被一并赶进了城。
沿途两旁的雍国街市热闹非常,苗疆、汉人打扮的臣民夹杂簇拥,各占其半。摊舍商铺目不暇接,有叫卖的,有杂耍的,还有挥落屠刀杀猪宰羊的。屠刀咣当一声切到案板上,震得这些阶下囚惊惧不已,仿佛正落在自己颈子上,一劈两半。
众人被赶上集市,官兵拿绳索将俘虏双手反缚背后,把所有人串到一起,在破败的房舍墙沿下依次排开,照着腘窝重重一脚踹倒在地,顷刻间如同多米诺骨牌似的带倒了一片。
谢双闻猝不及防被人往后腰踢了一脚,膝盖咣当跪地,几乎碎掉,痛得他将身后人的八辈儿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一只布满汗渍的手按在谢双闻后脖子上,将他压得往下一坠,只觉得颈骨快要被折断了。
“都跪下,跪下!”
“王兄……”谢鸾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紧紧跟他靠在一起,“我害怕。”
谢双闻拿眼前依旧对这躯壳充满血亲之情的小公主毫无办法,只能充当起兄长的角色,低声安慰道:“别怕,我跟你一起。”
一辆马车骨碌碌从他们面前过,马夫一扯缰绳,那车軎缓缓停下,随行的侍卫抽出腰佩的利剑,走到近前一个个挑起这些俘虏的脸,然后侧开身子,似乎是方便马车里的人看个仔细。
谢双闻忍不住悄悄抬了下眼睛,正看见一只白如霜雪的手挑开了车帘,后面金灿灿的色泽一闪而过,他没看太真切。
那只手挑着帘子半天没动,大概是里面的人在挑选。半晌,一道婉转如泉的声音从车内传出:“你左手边三个,全要了。松绑,带回我府上。”
谢双闻和谢鸾俱是一愣,同时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见那侍卫左手边数过去三人,正是谢双闻和另外两个俘虏,而谢鸾刚好在侍卫的右侧。
毫无疑问,谢鸾是要被留下的那一个。
谢鸾呆了呆,眼看着侍卫已经伸手去解谢双闻的绳子,忽然回过神,急忙扑过去,涕泪合流着哭喊:“王兄,不要丢我一个人!带我走,求求你带我一块儿走吧!”
“滚开!”官兵八字眉一拧,立马就要上脚踹。
谢双闻见谢鸾小小身板怕是经不起这一脚,连忙飞身过去把人护住,一时心下也顾不得自己此刻身处一千年前,转身朝着马车里的人恳求:“拜托您……带我妹妹一起走吧,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她离不开我的!”
车里坐着的人静默了片刻,放下帘子,“多带一个就多带一个吧,你们弄好送过去就行,我还有事。”
接着马夫便挥手一扬鞭,车驾又缓缓往前走去,沿着城中大道,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车水马龙之中。
谢鸾闻言如获大赦,松了口气便瘫软在地,任由侍卫替她也解了绳子,推搡着出了人群:“动作快些,别磨蹭,误了差事小心把你们丢出去喂狼。”
谢双闻浑身痛得要命,强撑身躯跟随侍卫沿街走着。谢鸾抓着他一刻都不敢放手,唯恐这些人临时变卦,又把她赶回去。
几人被赶着到了一座气派轩昂的府邸前,谢双闻抬头看着大门上一道金丝楠木匾,用汉文篆刻着“长公主府”,四边雕刻着昂首欲飞的凤凰与虬龙,眼见不凡。
长公主……后雍古国的长公主?
带走他们的人,难道就是后雍国的末代公主萧璜?
谢双闻一只脚踩上了石阶,眼前有些晕眩。他看着面前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一道天青色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后,罗衣锦袍,身如玉立,逆着熹微的晨光,看不清面容。
细碎的光斑掠过对方的肩头,堪堪落了谢双闻满脸。
“谁把这只小脏狗带到我府门口的?”
嗓音清冷似银铃,谢双闻只觉得耳畔仿佛有细雪挟风,刮擦着他伤痕累累的脸颊。
萧璜那和曾经所见过的美人图上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彻底在他眼前如淡墨晕开,一点点唤回谢双闻有些模糊了的记忆。
——后雍末代公主萧璜,荒淫暴虐,祸及社稷,后雍十一年国破,而后自刎殉于城楼,年二十四。
这是史书工笔的寥寥数页中,关于面前这个女孩最后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