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太阳还没西沉,洪天仰面朝公路靠在车门上,把最后一串鱼丸拿出来。
偌大的休息站没有第二辆私家车,只有眼前一辆中巴,车门一开,先下来两个挑着土篮的大妈,又下来一个架着鸡笼的大爷,然后是一队穿着亮红色舞龙服装的半大小子,队伍最后是一个满头油光的中年人,他停在离车门一米远的地方,向着远方意犹未尽地整整衣襟,感叹道:
“还是故乡的土地好啊!”
好,真是好。
洪天仰把手里的竹签扔回杯子,把嘴里的鱼丸咬出了响。要不是为了回这个故乡,现在的他已经在办公室吹着空调等下班了。
洪天仰,二十四岁,房产公司职员,从学生时代起他就有个梦想:拥有一份体面而稳定的工作,在二十五岁之前住上自己全款拿下的新房。所以他走了定向就业的专业,干到现在说不上体面,也算不了稳定,但好歹在北京站住了脚,直到今天早上,领导一进门就冲着他工位来了。
“听说你来北京前家在六台?”领导的语气循循善诱。
洪天仰连忙站起:“是啊主任!有什么我帮得到的尽管提。”
黄主任很重视自己,这点他是知道的,只要领导主动来,都是交新项目,洪天仰相信这次也是如此,他再次感叹自己选了个最合适的行业,足不出户,开发全国楼盘,吸纳四海金钱。
领导带着一脸信任的表情点点头说:“最近有个调岗,得去六台三个月,看你这么处变不惊,果然找你就是找对人了!”
他与黄主任大力相握的手顿在了原地。
洪天仰晃着手里的纸杯,杯底残留的关东煮汤汁和视线尽头的矿山一样晦暗。
六台在东北沿海,背靠黑土地,面朝渤海湾,在东北集体工业发展时短暂的繁荣过五年,但这五年很快被南下经商的洪流吹散了,只留下从未变过的建筑和不断老去的人。家里人在北方的繁荣彻底消散前逃了,他也再没回过这里,前几年听说城里最后一座电厂也倒了,彼时的北京正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大好景象,洪天仰站在夏天的朝阳区大道上,认定这辈子再也没有回六台的机会了。
一辆大挂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灼热的风,他抬头看,蓝色的标牌也在安静地望着他。
距六台,6km。
是时候走了,这里的夜晚比北京来得早,他得在天黑前到分公司。车门被太阳烤热了,洪天仰肩膀支着车门,反手把杯子扔向垃圾桶。
不过这垃圾桶早就满了,纸杯精准撞上了堵在入口处的泡面桶,随后跌倒在地。这副景象让他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走上前把纸杯捡起来,尝试了几次,最后只能把杯子放在垃圾桶上,远远看去像个路标。
还好最后几公里的路算得上顺当,车底盘颠簸了十几分钟,远远看到了六台河上的高架桥。六台河穿城而过,河的南面发达些,北面就略显贫瘠了。分公司正巧在河的北岸,洪天仰望着南面显眼的高楼,转头就看到了分公司的招牌——蓬莱地产,绿地白字的塑钢招牌,藏在里出外进的门市房里,一点也不像仙境。
不仅不像仙境,而且没有停车位,他干脆停在了路口,决定走一段。下了车,面朝马路,树荫下是成片的空车,他随着车向路边看,忽然看到个姑娘。
亚麻连衣裙,面朝马路,晚风里她的黑头发也纹丝不乱,看背影就是个美女。
除了思念自己还没来得及拥有的房子,洪天仰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看美女,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回了一次头,多看了两眼。不过美女站在停满了自行车的人行路中间,他不禁开始担忧等下这女孩子该怎么出去。
路到了尽头,大门就在面前,他整整衣领,准备用最意气风发的姿态走进分公司大门。结果刚往台阶上迈了一步,就被一个打公司出来的胖子撞了个趔趄。
胖子肉挺结实,走路速度也快,洪天仰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转头喊了一嗓子:“看着点路!”
路上除了他俩也没别的行人,胖子显然听到了,他脚步一怔但没回头,反而加快了步伐。太阳落了一半,胖子穿着的粉蓝色摇滚短袖分外显眼,他边走边窸窸窣窣地翻着手里白色卡纸,飘忽着消失在了街道的转角,洪天仰向着街角又看了一会儿,才继续迈着步子向上,满头的莫名其妙。
刚才他喊得那嗓子声音不小,可是公司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洪天仰向里探了头,前台只有一个低着头的女柜员,眉头紧锁着盯向面前的电脑屏幕。
他清清嗓子:“您好,我是——”
“广告放托盘里。”女柜员头也没抬,用下巴示意着柜台边。
话音落下,大厅里回荡起欢快的二胡曲,就着玻璃柜的反光,洪天仰清晰地看到她正在斗地主,他当场就闭了嘴,几秒后仰起头,正对面墙上的金色“爱岗敬业”牌匾照映出他满是无语的脸。
刚才的胖子没准儿就是发广告的,这人怕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刚才那胖子的同伙。
“是这样的,不管刚才进来的人是谁,”洪天仰手肘支上柜台,“我是总公司来的——”
“洪经理是吧?”他右手边忽然传来一声孱弱的问话。
第二次被打断说话让他相当不爽,洪天仰压着火气用手扶住柜台,缓缓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办公区就在右侧,冷光灯开着,门边占了一个矮胖的男人,比洪天仰矮了一头,有些微秃,带着眼镜,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洪天仰才意识到他就是来交接的负责人,负责人的反应倒是比他快,这边正想着开场词,男人已经小步快走来到了柜台边。洪天仰赶紧腾出右手,心里想着至少要友好一下,却没想到递到手上的是面前人双手奉上的一盒香烟。
洪天仰还是第一次在职场上遇到见面先送烟的礼仪,他犹豫着接还是不接,可是负责人举得虔诚,而且这个身高差,让他的视线完美对上那人头顶中间的秃。
分外尴尬。
于是他边道谢边收了见面礼,接着转换话题:“您贵姓?”
“免贵姓张。”张主任收起了献礼的手。这时前台的二胡曲停了,女职员从屏幕后探出了头:“洪经理啊,我以为发小广告的呢。”
说完她又坐了回去,只留一个脑袋顶在外头。
“您别见怪啊,”张主任赶紧打起了圆场,“我们这边发小广告的确实有点多。”
洪天仰咬牙切齿地说了几个“哪里”,主任搓着手嘴角僵硬地笑了几声,又转身提议:“时候不早了,不如我收拾收拾跟您一块走吧,送您去招待所,顺便吃个饭。”
也行,这肯定比在前台干站着好,洪天仰说连忙答应了两声,目送主任有些虚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后,他靠上柜台长叹一口气,回过神来环顾分公司的入口。
总公司和分公司的区别不止在门店大小上,倒像是在时代上,从脚下踩着的水泥砂砾地面,到玻璃门上贴着的旧海报,再到老建筑里才能看到的日光灯灯管,这不是换了城市,而是直接逆行回到了千禧年。
身后的二胡曲又响起来了,洪天仰顺着声音回头看,视线落在了柜台上的广告托盘里。
这就是罪魁祸首。
洪天仰侧过头,去看躺在托盘里的卡片小广告。正宗老盒饭、自种大西瓜,还有一些大城市打黄扫非严抓的“孤单夜晚,寂寞难耐”小广告,刚才胖子扔的广告在最上面,白底黑字,万记装修公司。
北京早看不到这种上世纪的广告了,洪天仰给它翻了个面,正面印着空调冰箱洗衣机热水器,翻到背面一扫到底,角落里有一行红色圆珠笔写的小字。
看风水,逢凶化吉。
风水?
他的指尖摸上那行小字,身后的门缝挤进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就在他想把卡纸重新翻回正面时,右手边传来了张主任的声音:
“洪经理,走吗?”
洪天仰答应着放下了手里的广告,跟在张主任身后推开了玻璃门。
六台的夜从来就不宁静,站在门市房外的石阶上,洪天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锣鼓声。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抗拒回到这里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