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童年里,洪天仰都觉得六台是个十分神奇的地方,但这神奇并不单指好的方面。
虽然坐落在山海关以北,但这里却有着东南沿海般的人文风俗,夏天又长又闷,一入夜就有秧歌队的锣鼓声,洪天仰在临街的香火气中度过了大半个童年,直到一件事彻底把他拉到了所谓鬼神面前。
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住临街门市房的二楼,楼下是家没什么人的福彩店,他总坐在福彩店门口的台阶上等母亲回家。有天秧歌队出来的早,天还没黑就开始敲锣打鼓,洪天仰听着响声吃老冰棍,转头就看到身边多了双脚。
这个时间福彩店没人,那双脚穿的是老式胶底拖鞋,小孩子不知道怕,于是他仰起脸向上看。
一个脸苍老到无法形容的女人正笔直地站在他旁边,低着头神情木然地看他。
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后,女人一声不响地向后远去了,但她既不是走也不是漂,而是始终正对这边,步伐极快地挪走了,她最后停在福彩店内的香案前,捧起供奉着的生米,向着嘴里送了一口。
无知者无畏,他当真以为是邻居家谁回来了,这时间一个大人都没有,他转身去对面超市给还没下班的妈打了个电话,不打倒好,打完老妈当场就回了家。她一开始以为是人**,不过在四下打听一圈后,脸色一下就阴了,拉着冰棍还没吃完的洪天仰直奔老中医馆,抓了土方子又烧了符,苦得他边喝边抹眼泪,喝完老妈安心了些,自言自语说肯定没事了。
当晚他就又拉又吐进了儿科急诊,医生拿着病例骂当妈的什么都给孩子瞎吃。
不过自此以后,洪天仰还真没再看过什么东西。直到离开六台,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当年看到的不是什么邻居,至于是过去的老人还是孤魂野鬼,他永远都没法知道了。
夏天的晚风和小时候一样清爽,他晃晃眼前的塑料啤酒杯,过去的就过去吧,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喜欢追忆过去的人。
“洪经理,你小时候这秧歌队就在吗?”
对面张主任一句话就把洪天仰的思绪重新踢了回去,他撑着桌子回头看,秧歌队就在两人座位旁的街道上。
“还是比小时候发达的,现在都用上音响了。”他赶忙答了一嘴,止住了张主任意图再次敬酒的手。
饭店是张主任选的,现在正是海鲜上市的季节,六台沿海,辣炒海鲜可谓一绝,配上本地产的啤酒,味道轻但后劲大,洪天仰感觉自己的脑子跟着一下接一下的锣鼓飞走了。
秧歌是种稀奇的东西,本地人听多了觉得心烦,外地人倒觉得像是天天过年,见张主任看得起劲,洪天仰支着烧烤凳的椅背回了头。天色渐晚了,队伍里的人五颜六色,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酒后的视线多少有点模糊,洪天仰想去摸茶壶倒杯水,转头却看到了人群里的一个背影。
亚麻连衣裙,纹丝不乱的黑发,就是来时看到的那个女孩。
这次女孩站在人群里,她身边人来人往,无论是摇着扇子的老人,还是举着刨冰的孩子,没有一个人停留。
太诡异了。
因为从始至终,那女孩连手的朝向都没改变过,现在仔细看去,他发现她是正对着自己的,没有一丝角度偏移,而且站得笔直。
与其说是他在两个地方看见同一个人,不如说是他在不同时刻看到了同一场景,而且不一定是人。
他马上扭过了头,闷了两口啤酒,不安随着鼓点升了上来,张主任倒是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问:“送您回招待所?”
“回。”洪天仰答得斩钉截铁,站起来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但我想先回下公司,有样东西我特别在乎。”
张主任听了,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等再次回到公司前台,洪天仰才明白张主任这笑容的意思,显然他以为自己回来是要拿“寂寞难耐”款的。
张主任似乎怕他不好意思,一脸大方地为他找补:“这年轻人还是思想开放的,就是得注意个人防护——”
接着洪天仰在他宽以待人的目光下夹起了装修广告,揣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
气氛再次尴尬起来。
但洪天仰的社交脸皮足够厚,他笑着整好衣领推开玻璃门,说:“您先请?”
公司定的招待所不远,步行一公里,他和张主任的尬聊结束于招待所前的十字路口,张主任向西回家,洪天仰独自向东,马路对面就是五层高的小招待所。
傍晚的闷热消散了,不安也被风吹走了一大半,他开始暗自嘲笑自己没来由的怯场。首先,那姑娘说不准就是自己喝酒后的眼花,其次,他这人有个习惯,喜欢找点东西当信仰,既然广告上说了“逢凶化吉”,那能力必然不可小觑。
再说了,现在和小时候能一样吗?
洪天仰的自信进度条再次回满,他脚下生风开了招待所大门,甚至开始期待起成长后处变不惊的自己。
不过一脚迈进招待所,他的自信又折了一半,因为这地方不能说是温馨宜居,只能说是风水堪忧,大堂左边是冷光,右边是暖光,大门正对着装了镜子的老式电梯,他绕了半圈才找到前台——一个低矮的冷白色木柜,上头还有毛笔写的牌匾,宾至如归。
他对住所的期待转头归西了。
好在前台的态度还算热情,把房卡双手奉上,又给洪天仰讲了下餐厅和出口的位置,他收好房卡转身,眼前的电梯正停在一楼。
踏上电梯红地毯的同时,他忽然又想起了住酒店不要住最后一间的传说。
想法冒出来,洪天仰就先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批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回趟家能让自己的胆子小这么多,于是一边挽着衣袖一边鼓舞自己的思绪,眼角偷瞄着墙上的房号。
还行,倒数第二间。
确认了这点后,洪天仰深深呼了口气,不过他视线一转,注意到自己的房间和倒数第一间中有一条裂隙。
上世纪有种房屋扩建的方法,就是在原建筑外再加盖一列,为每一层多添上一间,该方法仅限于低层建筑,优点是建筑面积增加了,缺点一是热胀冷缩墙皮会开裂,缺点二是房屋风水会被搅得稀烂。
要是这么来看,自己这间还真应该算是最后一间。
洪天仰握着房卡的手定在原地,他猛然想起从大堂到房间,一路除了前台再没见到第二个人。招待所隔音一般,站在走廊里还能隐约听到街道边的喧闹声响,相比之下,长而幽深的楼道仿佛与世隔绝,他向着深处望,尽头的顶灯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合时宜的闪了一下。
下一秒他便推门冲进了屋内,摔上门板拉上门栓,插上房卡把所有的灯全打开。
靠在门板上两分钟后,洪天仰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些,他本想再批判自己一下,可是今天批判的次数实在有点多,他仰起脸,门正对着房间的窗户,玻璃窗被打开了一扇,国槐花要开了,晚风有很淡的甜味。
他转过头环视屋内,房间比大厅看着舒坦多了,暖光灯双人床,采光不错,想必下午会有太阳照进来。
此情此景,放松不下来也难,洪天仰歪着头用手揉了揉颈侧,一路紧绷,他感觉脖子都僵透了。
回乡第一天,情绪比夏天更闷,洪天仰早就知道成年人的生活哪天都不容易,行也得干,不行也得干,他知道自己这一路一惊一乍准是潜意识里对这工作这地方不满意,没办法,现在只能拿出小学时要求跟班里最漂亮的小女孩做同桌的勇气,硬着头皮准备明天的闪亮登场。
他松着领带重新站直,忽然想在招待所窗前抽一根象征重新开始的烟。
洪天仰平时不怎么抽烟,身上除了打火机,只有刚刚张主任送的那包,他把烟盒抽出来,蓝底金字佛光牌,这也是六台本地的牌子,他小时候总见家里的大人抽,现在自己倒成大人了,洪天仰抽出一支叼在嘴里,走进窗户撩开了窗帘。
不过就在他向外看的一瞬间,动作钉在了原位。
招待所房间的窗对着河堤人行路,借着最后一点落日余晖,洪天仰第三次看见了那个穿亚麻布长裙的姑娘。但这次姑娘是正对这边的,而且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立在二楼的窗外,直直的地对着这边。
或许不应该叫它姑娘了,因为洪天仰清晰地看到它只有上半身。
人被吓到极点有时会意外的冷静,洪天仰把嘴里叼着的烟撤下来,视线努力从它模糊的面孔上移开,向后退了两步远离窗户,然后迅速转身抓起手机和外套,在他摸到门闩的一刻,忽然听到身后有一声清脆的笑。
宁听鬼哭,不听鬼笑。
洪天仰已经忘了这句话是哪儿听说的了,他能感觉到后颈浮起了一层冷汗,可就在这时,有种鬼使神差的感觉,让他想要回头看一下。
光线昏黄的屋子里,洪天仰手扶着门慢慢转头,女人刚还在窗外的脸已经来到了屋内,它停在被风拂动着的白窗帘边。
它也注意到洪天仰在看自己了,下一秒便向前跃进了长到不可思议的一步,在离这边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住了。
处变不惊的成年人此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洪天仰一手向上拉起门闩,侧身向外跌到了走廊里,又迈了两步才稳住身子,接着头也不回地向着楼下奔去。
“出来的是个鬼啊。”
万夫低着头撩开串珠门帘,锁上手机,柜台前坐着的的女孩仰脸看他,然后把耳侧的泡面卷碎发向后梳。
“你知道这牌叫恶魔吧。”她挥了挥手里那张塔罗牌,上面印着一个长羊角的东西,“这和鬼怎么能是一回事?”
女孩面前是铺着占卜桌布的浅木色桌面,牌阵他看不懂,不过第一张翻过来的牌显然不是人。
天已经彻底黑了,店面的玻璃门前绕着小飞虫,万夫伸手从木椅边拿过了藏蓝色的袍子,重新扎了遍头发,开始系前襟的盘扣,女孩看看门外又看看他,问:
“这么晚有活儿?”
“嗯,”他把领子上的盘扣也系了,想了想又解开,“桥南的招待所那里,有人看到了什么东西。”
女孩没再纠结牌的事情,站起来指着屋里问:“要紧吗?有什么要拿的吗?”
万夫挥挥手示意她坐下,转身出门前扔了一句:“给我留个店门就行。”
身后的人喊着答应:“店门钥匙我还放在老地方!”
屋外闷热依旧,锣鼓喧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这个时间空气里满是烧烤的炭火味,万夫走了不到五米又停下来,仰起头望着远处河面的灯火,身后“万记装修公司”的招牌闪了一下。
老地方是哪里来着?
算了,回来再找也不迟。
电话里的人听口音不是本地的,或者短时间内不在六台,虽然肯定被吓到了,但口齿清晰,普通话也标准,八成是个生意人,那人说在桥北的路口等他,应该能挺好认的。
万夫迈着步子经过十字路口,接着他停下来,倒退了几步,转头看向路灯下。
路灯下洪天仰正坐在车前盖上,颤抖着手点起一支佛光牌香烟,然后马上就被呛到了,开始连着咳嗽。
这未免也太好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