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逛够了,咬着鸡腿拎着酒寻来,见松晏呆立在糖人摊子前,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抬脚大步朝他走去:“怎么垂头丧脑的,怎么了,这是没买到想要的?”
松晏不答,他自顾自地一拍巴掌接着道:“噢!我知道了,你没钱是不是?”
松晏睨他一眼,神情恹恹:“若不是你打伤魏叔,我也不必赔他药钱。”
此话一出,步重登时大叫大跳起来:“松晏!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你你你你你你居然给那个老头钱!?你等着,小爷我这就去把钱要回来!”
“步重!”松晏微怔,被点名道姓的人亦是一愣。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父……李凌寒叫我回去,必然不会只是想见我,但也不至于如你所说一般难堪。用血作药引,本来就是无稽之谈,想他一介将军,又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是不会信这些胡话的。”
步重背对着他朝河里扔石头,将水里的鱼儿吓得四处乱窜:“你他娘是扶渺那老家伙一点点拉扯大的!你和李凌寒那个王八蛋很熟吗!?外人三言两语,你便信得过他了是么!?师父提醒你的——”
“如是下山,不可轻信,不可执着,不可强求。”
松晏接了他的话。
“师父的话我都记着,可是财宝,我大半身子已经埋进了土里,如今除却找齐灵玉成全师父心愿,唯一想的,便是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这么些年来,他寻欢作乐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起过我,哪怕只是一念之间。”
闻言,步重“噌”地站起身来,身上银饰金饰玛瑙珠子撞在一起叮叮当当:“你他娘的是傻子吧?你爹早就不要你了你还看不清楚……”
他话没说完,忽然间变了脸色:“恶鬼相!?”
紧接着他将手中长鞭挥出,扬手一鞭子打翻了卖簪子的小摊,守着摊子的胖子见身份被识破,转身现出青面獠牙的恶鬼原身撒腿就跑。
松晏怔住,随即见步重凌空跃起,身后一双金色浴火羽翅乍然现形,流光溢彩,叫满城灯火都为之黯淡。
“妖!妖怪啊——”
人群里不知是何人大吼一声,众人方才顿然醒悟过来,登时挤作一团,毫无章法地抱头鼠窜。
步重鄙夷地看了一眼脚下四处逃跑的百姓,咬牙切齿:“他娘的,老子是金翅鸟!神仙!是神仙!”
松晏被人潮推着走,踉踉跄跄好几次险些摔倒,竭力喊道:“财宝!”
一句“别冲动”尚未喊出喉咙,他便已经剧烈地咳了起来,骤然摔倒在地,胸腔里更是炸裂开阵阵剧痛,再抬头时步重已经追着恶鬼相离开,只丢下一句:“等小爷回来给你加餐!”
松晏紧紧捂着胸口,抬手胡乱抹去嘴角的鲜血,一阵寒意忽然穿体而过,似是数九寒冬的朔风,更似一种冬雨刺入骨髓的阴冷。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脑中一片混沌,抬头忽见一队送葬的行伍浩浩荡荡而来,锣鼓喧天,唢呐声悲怆,震耳欲聋。
怎么会有人这时候送葬?
松晏用力摇了摇头,眼前时而是人声鼎沸的白玉城,时而是满天黄纸飞舞的萧瑟之景。
摇曳的灯光越来越微弱,翻飞的纸钱也乘风飘远。
松晏茫然地睁眼再闭眼,眼前皆是一片白惨惨的大雾,雾中人影绰绰——那是一个拈花浅笑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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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姑娘今日梳妆描眉,得偿所愿。”
温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松晏于一片混沌迷蒙之中辗转而醒,睁眼即见一片如血的红。
他茫然环视四周,见是在一栋雕梁画栋的楼宇之中,四下里红纱掩映,楼中婢女家仆来来往往,脚步匆匆。
眼看着一队婢女低着头匆匆忙忙迎面赶来,松晏急忙往旁边挪开一步为她们让路,心说这是赶巧遇上了一桩喜事,指不定还能趁步重那只小鸟不在蹭口喜酒喝。
他这般想着,便移步往正堂去,哪想刚一抬脚,就见自己抬起的左腿裤管空荡荡的。
……!
松晏一惊,再一低头,瞧见自己周身如白雾笼罩,只是一具虚影,双手能穿体而过,忽然间松了口气。
想是方才在城中不慎跌倒,被人踩死变成了鬼魂……所幸不是半身不遂地活着。
死了也好,省得走哪儿哪儿出事,遇谁谁倒霉。松晏想,唯一不好的就是死的有些突然,没能完成师命,没来得及和财宝好好告别,也没来得及问一问李凌寒这些年来可曾有记挂过他。
他记得师父说过,人死后会有鬼差来带路去酆都城歇息,七日后重回人间了却心愿,到那时,他再去与财宝告别似乎也不迟。
这般想着,他便放下心来,懒得走路便撩起衣摆席地而坐,静候着鬼差前来引路。
楼宇之中来来往往过路的婢女纷纷从他身上穿过,松晏有些发笑,想了想还是挪到了墙边,让开了路,浅笑起来:“做人时拦在路上遭人唾骂,而今成了鬼躺在路上睡觉都不会有人来打扰,甚好甚好。”
突然,楼里响起尖利刺耳的声音——
“吉时已到!”
“起轿——”
“送新娘——”
喜乐声乍然震天而响,震耳发聩。
松晏久居山中,少遇此嘈杂吵闹,此时忍不住伸手去捂耳朵,随后又想起来自己已是孤魂野鬼,讪讪地放下了手。
在他身边,乐声一起,匆忙来往的婢女家仆便全部驻足,松晏顿了一顿,以为这是白玉城独有的风俗,便正了正衣襟也跟着驻足垂首,恭贺新娘。
喜轿欢喜热闹地从眼前走过,身边的侍女始终一动不动,松晏作为鬼魂,感受不到脖子的酸疼,是以良久才觉出不对劲来。
——活人哪能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这么久?
他心中略感诧异,拱手作揖:“姑娘,请问——”
松晏停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只是一个鬼魂,活人瞧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便兀自弯腰去看。
——纸人!
不看尚不觉得害怕,一看连魂都要吓飞了。
松晏被吓得连连后退,闷头跌进了身后的墙壁里,恍然惊觉这金碧辉煌的楼宇,以及楼里来来往往的宾客奴仆,竟全都是纸糊的!
浓墨重彩,一半哭脸,一半笑脸。
这是——
冥婚。
然而不等他仔细琢磨,遽然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人已端坐喜轿之中,睁眼又见一片猩红。
是红盖头的颜色。
松晏垂眸,猜想自己兴许不是死了,而是一不小心被长命锁拽入了梦,是以思索过后伸手往胳膊上用力一掐,结果疼得两眼直冒泪花。
许是听到轿子里的动静,外头有人问道:“娘子可是嫌山路颠簸?但嫁鬼王,向来是要过姻缘山的,还请娘子多担待。”
鬼王?
随着话音消散,松晏只感到周身一片寒凉,这回无比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离开了身体,而后飘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一队人马。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纸人手里提着的红灯笼破开了浓重的夜色,像蛰伏在黑暗中嗜血的妖兽猩红的眸子。
欢天喜地的唢呐声、锣鼓声热闹非凡,被惊动的飞鸟扑棱着羽翅成群结队从头顶飞过,乌鸦却立在树梢吱哇乱叫。
松晏骤然想起先前听过的传闻,世上有一厉鬼,名叫“鬼娘”,生前往往是未出阁的女子,因死于非命心有怨恨而魂化鬼娘,每月十五嫁鬼王,借鬼王之名行凶杀人,报仇雪恨,阴曹地府若无神令,便奈何不得。
可是传闻里并未说过,鬼娘会随意霸占别人身子。
松晏正兀自苦恼着,耳边忽然传来阵阵乐声,如泣如诉,闻之令人潸然泪下,与热闹的大喜之乐大相庭径,是悲乐。
循声看去,只见另一边蜿蜒绵亘的山路之上,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这队人马不是大喜的红,而是大悲的白,宛如一条银蛇游于山间,又似一行清泪落在青山之上。
树梢的乌鸦“嘎嘎”叫了一气,松晏有些许无语,喜鹊报喜乌鸦报丧,它此时却冲着喜轿一顿乱叫,也不知是不是认错了队伍。
红白撞煞,大凶。
松晏大惊失色,慌慌张张躲到了树后,他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自然不大愿意再去触这凶兆。
姻缘山山路狭窄,树木苍郁,两队人马迎面相遇,是时乌云蔽月,狂风大作,大悲大喜的乐声戛然而止。
松晏悄悄探头去看——
那支送葬的队伍,与送亲的一般无二,皆是纸人纸马,就连脸上的表情,甚至双颊上两团红火的腮红也如出一辙!
乌云被风一点点吹散,扯着月亮的皮肉发出阵阵呜咽。
红煞白煞于空中相撞,震开强劲的气道,撕裂了满山绿树的枝桠,刹那间引得山间厉鬼哀哭,精怪呜咽。
一只红肤黑发青面獠牙的厉鬼忽然扑向松晏,后者身处混乱之中并未察觉,直到恶鬼自身后一头穿透了他的身体,他才错愕地摆手,道:“这位兄弟,我也是鬼,你吃不了我的!”
厉鬼闻言便凑近松晏嗅了嗅,一开口,腐臭的气息只扑松晏面门:“你不是鬼,也不是人——”
松晏被他熏得后退,捂着鼻子欲哭无泪,听他凶巴巴地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