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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半悲欢

书名:十六蓂
作者:挺木牙交
更新时间:2023-03-14 11:39

月亮还没完全隐去,露了半边头,倒映在水银似的河面上,如同剪碎的素布。

河水随地势起伏,连曲折都是平缓的。

依山的东边那处,停了一只窄窄长长的渡船,不大,约莫一次可载二十多位搭客。

管船的人姓赵,就住在渡口不远处的木房里。

他睁眼觑见窗户外透出来的微光,才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着急忙慌地骂了一句老天爷,歪歪扭扭地套鞋着衣,一抖蓑衣,止不住的水一个劲儿的往下掉。

他嘴里叽里呱啦不停咒骂着昨日的大雨,凑合着披好蓑衣戴好斗笠,忙慌着就出门往渡口去了,脚下长了风火轮似的。

路上遇到两个系着蓝白头巾的妇人,挎着两只竹篮,窸窸窣窣在晨间寒风里说着什么,瞧见赵船夫便远远地吆喝一声“早”。

船夫老赵匆匆刹住脚步,点着青石砖扭过半边身应下,又问:“二娘子,五大嫂,要过河吗?”

走在前头的那位二娘子笑着说:“用不着。”

五大嫂也笑:“月前熏的肉好啦,老赵你要尝尝吗?”

“今儿睡迷起迟了,还顾着我那船。”老赵一摆手,“晚上来打搅哥嫂。”

“诶——”

老赵一路溜达过缓坡,远远地见渡口船前已经站了一个人,仿佛是个年轻公子,提着灯,身长玉立的,瑟瑟的晨光拢在他身上,一尊玉像似的。

他从前依稀听人说起什么“积石如玉”,想必就是如此了。

只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来得这么早?

老赵熟练地撸了袖口说:“公子眼生——要过河?”

说话间老赵瞧见提灯公子的衣裳,墨绿色的又镀着一层银光,像是个富贵公子,这才看清公子的脸——眉似青山,透着股凄冷之意,懒懒地睁着一双柳叶般的眼睛,炭墨描过似的,直鼻薄唇,面无血气,惨白似玉。

公子微点下巴,道了一声“是”。

老赵回过神,起身去解缆绳,顺口道:“公子怎么不进去找户人家喝口热茶,这天太冷了些。”

说罢他把公子请上船。

悬在船头那一盏小灯的光朦朦胧胧地洒在公子颊边,多了几分暖色,公子弯腰在船舱里坐下,把提灯放在身侧,道:“用不着——赵长生,走吧。”

“好嘞!”赵长生顺口应下,把船划出渡口。

江上起了浓雾,幽黑不见五指,他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并未告知公子自己的名姓。

赵长生从小没有正经的名字。

只记得爹娘自他还是个小崽子的时候,就“长生,长生”地叫他。

后来每逢遇着素不相识的陌生客人,无论男女老少,他都会放下手里的两根船桨,一拍胸脯道:“我姓赵,赵长生。”

赵长生带着疑问瞥向端坐的那位公子。

对方迎着目光看过来,眼神静穆,微微侧头,好像在问他有什么事。

赵长生自想许是从别人口里知道的,名字又不是什么秘密,就摇摇头继续向前走了。

按理说将近天亮,总该有点儿亮光才是,然而水面依旧黢黑一片。

船在黑暗里往前差不多十里,余光里的年轻人忽地睁了眼,道:“我到了。”

赵长生的动作猛然一停,竟不知为何显得有点儿手忙脚乱:“就,就到了?那……那好,我这就靠岸。”

年轻人摇摇头,笑:“不必,就在这里。”

什么叫,就在这里?

就在那一瞬间,满身的鸡皮疙瘩都抖了一抖。

赵长生竭尽全力眨眨眼,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慌:“公子是说?”

船静静地停在江心,公子复提起灯盏,钻出船舱,遥遥地凝视着不见尽头的黑暗。

赵长生不敢多话,屏息等着年轻人的下一步动作。

对方不知做了什么,手上的灯忽然稳稳地自己悬了起来。

赵长生看得清楚,年轻人的手掌早已脱离了灯。

在他震惊的目光里,那灯越来越高,飞过了公子的肩膀、眼眸、发髻,最后停在离地数十尺的位置上,灯光洒下,像是建起了一顶小帐,在黑暗里庇护平安。

公子回头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回程,记得来这里接我——记住这盏灯。”

什、什么?

赵长生的疑问刚到嗓子眼儿,那公子就已经头也不回地朝江水里一头扎了进去——“扑通”一声,紧接着江面复归平静,又成了一面黑色的镜子,波澜不惊。

若不是那灯还挂在半空,赵长生都会觉得一切都是幻觉。

他拔地而起,掷了船桨,匆匆地跨到公子入水的地方,跪下扒着边缘瞪大眼睛往下看——只见黑水凝滞,未见一丝流动。

赵长生下意识地惊出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地想起公子上船这么久,他都没听到一丝人的呼吸声。

赵长生猛地一个踉跄,手忙脚乱地找回桨,也没看清楚就往下戳,直直地怼向船沿,力气大得仿佛手掌都有些发麻,心也跟着狠狠抖了几抖。

他拼命划出半里,回头看,那灯岿然不动,让他想起幼年看娘在灯下缝衣裳,自己总是昏昏欲睡,那烛火的光芒就在视线里晃成河水的波纹。

待狂跳的心平静下来,赵长生终于看不见那光了,吁口气,心想总得抽个时间去拜拜神佛——只是不知道哪路神仙管这样的事。

也不知船驶出去多远,仍然是一片静谧。

寒风凛冽,冻得他肺腔都是凉的,他摇着浆,忍不住回想那年轻人的模样,那灯从对方手心里浮起来的场景。

回程的时候真的要去接他吗?赵长生问自己。

猛然之间,渡船狠狠一颠,似乎被江里什么东西托起来一般,力气不小,恐怕是个大家伙。

赵长生不信邪,停了动作沿着边缘细细查看。

平静无波的水面竟真的起了波澜,好像打碎的镜子。

正在他俯身查看之际,一只湿淋淋的手忽然伸了出来。

赵长生被吓得整个人差点儿离地三尺,魂飞魄散之际用手挡住脑袋,死命喝道:“呔!来来来来者何人?!”

这一声,几乎把他幼时在街上所看猴戏的精髓学了个七八成。

但下一息,赵长生忽然觉得这只手有点儿眼熟,在他惊恐的眼神里,手的主人探出头——竟然是那位公子!

只是比几柱香之前更苍白了。

赵长生一扭脖子往回看,几乎要扭断自己脖子。

然而船后依旧是黑暗无边,那灯早看不见了。他哆哆嗦嗦地问:“你你你你你你是谁?怎怎怎怎怎么在这儿?是是是人、还是鬼?”

荆苔探头呼了一口气,头发湿漉漉的,遂顺手耙梳一把,微笑道:“非人,也非鬼。”

非人非鬼是什么东西?赵长生不敢说话,生怕再问出什么更奇怪的东西。

荆苔安抚他:“没什么,碰见……暗流被卷过来而已。”

赵长生害怕得厉害,还是忍不住回嘴:“什么暗流,哪来的暗流?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温和的河水,绝对不会有!”

荆苔的嘴角翘了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爱深眷浓,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赵长生觉得这句话怪怪的,还想说什么,眼见公子惨白的手臂又咽了回去,半晌才忍不住说:“……你要不要先上来?”

荆苔侧头道:“好哇。”

他双臂撑在船舷上,刚准备用力。

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袭来,灯左摇右晃,愣是晃出了鬼影似的。

赵长生没站稳,不倒翁似的来回转悠,慌乱之下抓住船舱,抖着嗓子吼:“你力气太大了吧!”

荆苔:“……我还没用力。”

“那是什么?”赵长生吼得最后一个音都变了调,“我没见过这么大的浪!”

话音刚落,推过来的浪头就临头浇来,得亏他簑衣斗笠还没有脱掉,这才幸免于难,但还是一脸水,木在那里。

荆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眉间狠狠一拧,赵长生下意识地带着不祥预感扭过头,霎时没断了气——一个大浪头已经扬到了天边,就要狠压下来,泰山压顶一般,一时间竟遮住了天,把两人带一船都笼在了鬼魅似的阴影之下。

湿重的、沉闷的、刺骨的水汽如同有了实体,摁在他们头顶。

那一刻,赵长生的狂跳的心都停住了。

他只以为自己死定了,脑海里瞬间迅疾地回顾自己平庸无奇的一生,一事无成一无所获,既没有光荣门楣,也没有流芳后世。

他只是管了一条船,遇到了无数个人,仅此而已——这世间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就像日出前的最后一滴露珠,总是会在落地前蒸发。

好像有人在拉他,以一种要挽救他的力道。

——年纪还小时,他歪歪扭扭地走在小道上,手里拿着一包绿油油的粽叶。

娘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今年的粽子要做十个纯糯米的、六个加青菜的、一个加肉干的,他说“娘,我要吃有红糖的”。

娘说好,肉干的和红糖的一定是他的,还有包了铜钱的,也是他的。

娘说,吃了有铜钱的粽子,必然会一世平安,长生无恙。

在荆苔的眼里,赵长生好像变成了个木头人,连求生的欲望都没了——人家木头人好歹还能顺水漂那么一下,他能干什么?

直接水底安息吗?

他恨铁不成钢地把赵长生往后一拉。

这老头动了动,荆苔以为他回神了,结果这老头视线飘了一下,最后聚焦在自己脸上,然后嗫嚅着嘴唇,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娘。”

荆苔:“……?”

他本来想说我们要下水你记得憋气,这下什么也不想讲了,二话不说拉着条死鱼似的把赵长生拽下了水。

在与水面接触的那一瞬间,赵长生终于从“我要好没用地死了娘对不起”这个念头里抽离开,脑袋里犹然是巨浪拍水引起的嗡嗡耳鸣,他一声尖叫没吐出口,就像条死鱼似的被荆苔拖进水。

赵长生狠狠一呛,冷水从四面八方涌进鼻腔、口腔、耳道,架势像灭族的仇人举刀凌迟,水浪比刀子还疼。

这位公子在水下也是这种痛感吗?

赵长生想,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对公子放的豪言壮语:“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温和的河水,绝对不会有!”

赵长生很绝望——原来报应落在了这儿!

与水面上的恶浪滚迭不同,水下一片平静,之前的波涛汹涌仿佛一场梦,一戳就破了,什么也没有。

无论是盘结的水草,还是游走的鱼群,什么也没有

荆苔在水下拖着赵长生,忍不住想起早些时候遇到的、逼他提前出水的怪物,身形庞大,形如“参光”的模样,直直地冲过来后,撞得他连着翻了几个跟斗才堪堪避过。

可按理说今日又并非巡日,为何参光会出现在此?

还是说——他碰到的根本不是参光?

赵长生只是个普通人,没办法在水下呆太久。

荆苔借着水力向着岸边游,视线的尽头突然涌起密密匝匝的水泡,一截影子水草似的摇摇摆摆。

他只看了一眼,未见犹豫,顺手拦住一截不知道从哪来的断木,把赵长生托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地拍了张定符。之后借力原地转了个身,蹬腿向水草游过去

——那是个人。

如果是活人的话。

随着距离的拉近,渐渐的,那人逐渐清晰起来。

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好似半死不活意识不清,水泡从他的口鼻处争先恐后恐后地冒出来。

荆苔竭力靠近,然而,就在他的手离落水者还有几寸的时候,本来已经稳定的水波忽然猛地一荡。

霎时天旋地转,那少年被看不见的力量一撞,吐出一连串泡泡,被撞得气都松了。

荆苔眼疾手快地旋身想要避开。

奈何河水不听人意愿,和他作对,偏偏把他送到水流的狠劲面前,一时被推到了几人之外。

他奋力往前一冲,企图抓住那少年的手,而对方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荆苔来不及想太多,右手一抓,灵气从他手掌几乎要暴涨出来。

就在这一刻,他的视线里猝然一抖,仿佛又有什么外来的力气搅乱局面。

一抹黑影像一支箭,迅疾地钻进翻涌不停的波涛里,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肘,接着又扯着软趴趴的他冲向荆苔。

荆苔下意识地后移几寸,手里团起的雪白灵气倏地灭了。

然而对方之干脆利落,没有理会他的后退,不由分说地搂住荆苔的腰,把他拉向自己。

荆苔撞上这人的胸膛,拿胳膊抵了下,就算在水下,这人也滚烫得吓人。

他一个激灵想抬头看,却没能瞧清楚对方的脸,只模模糊糊仿佛看到了一抹笑,紧接着水流像刀子割过他的双颊。

那并不只是赵长生这个凡人所感知到的微痛感。

荆苔感到自己正在快速地升上水面。

那只握住他的手,结实得堪比咒锁,狠狠地箍着他。

荆苔差点呛了口水,若是没什么差错,这是他三十多年碰到的第一个活人,第一具有温度的躯体,也配得上“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了。

想着,他不知怎的,灵魂出窍般晕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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