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海淹没城市，远方的夕阳把素青天幕烧卷。

指间的玻璃糖晶莹剔透，对准落日会折射出斑斓的光，糖果被染红，像颗小小的太阳。

趁其不意，他将糖塞进了身旁另一个小男孩的嘴里，看着对方错愕的模样，他像恶作剧得逞一般笑了笑。

“是什么味儿的？”姜淮问他。

顾禾把它含在嘴里细细品尝，转了转眼珠：“橘子。”

姜淮摇头：“不，是落日，姜淮哥哥给小禾定制的专属味道。”

“那我也要给你定制！”灿烂的笑容在他的小脸上漫开，学着哥哥的样子剥开糖，让绚烂的光晕在糖果上蔓延渲染。

糖果被送到嘴边，姜淮含住，紧接着对上了顾禾笑弯的双眼。

童年的记忆相隔太久，已经记不清那颗究竟是橘子味还是草莓味，姜淮却永远难忘天边的落日烧得炽热，顾禾的笑容比嘴里的糖果还要甜。

……

傍晚的下课铃打响，教室里的干饭人如脱缰之马，出了教室开启狂奔模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往食堂。

“姜哥，还不走？去晚了只能吃剩菜了！”

姜淮听到一个声音从耳边闪过，又不断拉远，回眸看时，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教室门口。

姜淮没管，吃饭这件事他一直比较佛系，在他看来不如省点时间刷题，晚饭都是随便啃个面包了事。

橘黄的夕阳余晖点缀教学楼间，在窗外的木槿花上落下一吻。

对于繁忙的高中生来说，唯一的情调，也许就是在傍晚时分、透过窗子看看晚霞。

落日落进姜淮眼睛里，把他眸子沉淀得清澈。他望着城市的薄暮，埋藏心底的记忆被眼前的风景唤醒，一想到那个拿着“落日糖”喂到他嘴里的男孩，口中质感粗糙的全麦面包，仿佛也涌出了清脆的甜味。

嗐，怎么又想到他了，他都离开好多年了……

“姜哥！”

他忽然感觉肩膀被推搡了一下，身体失重地向后歪去，啪嗒一声，指间的笔陡然掉落在了桌面。

“看到没，这才是叫他的正确方法。”前桌清朗的男声响起。

“？”姜淮迟钝地回过神来，嘴巴停止了咀嚼，云里雾里地抬眼看着推他的人。

“他老这样，反射弧有点长……诶！你想啥呢，人家女生刚在跟你说话！”

推人的是姜淮的前桌徐力扬，一头清爽的短发带点微卷，薄薄的单眼皮，两个梨涡装着浅笑。

转眼一看，书桌旁边还站着个女生。

徐力扬翘起二郎腿，习以为常地对女生说：“晚自习之前姜淮要做奥数题，这期间他耳朵会暂时失聪，下次你要叫他，直接动手就行。”

“噢……”女生似懂非懂地点头。

“有事吗？”姜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女生，语气透着矜冷。

他的声音本来就带磁性，像初春融化、清澈却残留着冰碴的雪水，冰凉而清透，加上脸上习惯性地不带笑意，总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

“我想问问……能不能借你的物理笔记看看？”女生细声询问。

姜淮拿笔尖指了指自己桌上的一摞书，示意她自己找。

指完，姜淮意识到自己有些冷漠了，脑子里浮现出班主任对自己语重心长的教诲：跟同学交流不要那么惜字如金，多说点话、多笑笑才显得友善。

于是他又核善地补了一句：

“自己找。”

“谢谢！”灿烂的笑容在女孩脸上绽放开，她找到了笔记，羞涩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姜淮低下头，继续做才解到一半的奥数题。

他写字的手修长瘦削，骨节突落有致。初春季节，天气有了微微的暖意，姜淮把校服袖口稍稍挽起来，露出的一截白皙而纤细的腕骨，干净无暇宛如羊脂玉。

“我老是觉得……”徐力扬一只胳膊漫不经心搭在姜淮桌沿，“这些女孩子对物理笔记丝毫不感兴趣，只是找个借口和你搭话。”

“为什么？”姜淮开始动笔，写着解题步骤，头也没抬。

“你说为什么。”

姜淮手上的笔没停，不经意间抬眸，他生了一双好看的狐狸眼，眼尾细长微微上挑，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照进来，把他的眸子染成了剔透的茶晶，也把他左眼正下方的泪痣映成浅棕。

明明眼角眉梢不带笑意，却看上去脉脉含情，干净、澄澈，恰如窗外的春日，见者稍不留神，就会被他深邃的眼神漩涡席卷了去。

“就因为我姜哥这惨绝人寰的长相。”徐力扬打量完姜淮的脸，“中肯”地评价。

“建议多学习语文，下次争取把成语用对。”姜淮礼貌回怼。

徐力扬撅了噘嘴，不以为然：“放屁，我语文成绩可好了，前天老杨才表扬过我。”

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调侃道：“诶，你刚刚……怕不是在思考数学题吧，望着窗外神游什么呢？”

“……”姜淮没理他，也不再看他，一边咬面包一边继续写题。

“难得见你做题走神，是不是外面有漂亮姐姐啊，诶上次五班班花跟你表白，不是都被你拒绝了吗，那得是有多漂亮才能入我们姜哥的眼？”

“PK等于PQ加QK，等于r倍sina加二R减r乘以sina……”

徐力扬一脸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垮下脸，顿时兴致全无，朝姜淮摆了摆手：“得。”

徐力扬知道这位学霸又做题性失聪了，不禁感叹他可以随意自如地切换状态，感叹完也只好悻悻转过身去，不再自讨没趣。

……

“老杨晚自习又要找人谈话了！”班级门口蹿进来一个小胖子。

“真假？！”有人惊诧。

老杨是一班的语文老师，儒雅的中年男子，平生所爱是帮学生分析卷子错题，他又是个话痨，如果你倒霉，他能从这道题为什么错和你聊到诗词歌赋人生哲学。

“真！我刚刚看到他在翻这次开学考试的语文卷子，嘴里还念叨，‘徐力扬这小子怎么这种错误还犯，晚自习得找他聊聊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刚打开手机准备timi的徐力扬听到这个噩耗，草了一声，游戏的激情瞬间被浇灭。

“羊羊别难过，我与你同在。”小胖子敏捷地蹿到徐力扬桌旁安慰他。

这小胖子叫包斯齐，戴着个圆框眼镜，看上去很憨厚，班上消息最灵通的就是这位，经常能听见他扒在教室门口通报班级最新动向，人送外号“腾川百事通”。

徐力扬撅了一下嘴，漫不经心：“我难过啥，家常便饭罢了，跟老杨谈过的话多得都可以出书了，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被时代埋没的文学天才徐力扬访谈录》。”

后桌的姜淮冷不丁地嘲讽：“还挺得意。”

包斯齐脑袋往姜淮那边一凑：“对了姜哥，老杨也可能找你谈，他好像说你作文偏题了，立意本来很浅显的，你想的太深。”

姜淮：“。”

“噗哈哈哈哈哈。”徐力扬把桌子拍的哐哐响，顿时笑弯了腰，“没事姜哥，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事秋风悲画扇啊哈哈哈哈。”

姜淮自然是不想去谈话的，有这个时间不如多背几个单词呢。于是他掐着晚自习开始的点儿，抓着英语单词本溜出了教室。

白色教学楼亮起白光，溶于南方潮湿的春夜，三月的夜风寒气未褪，清新的空气扑面，绵绵的湿意渗入皮肤，姜淮宽大的校服漏进了凉意，他不得不把外套裹紧了些。

他所在的腾川中学，是椿城著名的私立学校，教学资源和校园环境都是一流，属于普通人可望不可即的名校。

姜淮中考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进来的，腾川给他免了学杂费，还发奖学金，百般呵护，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当宝贝。

他出了教学楼，不远处就是体育馆，闭馆后的周边很静谧，馆后有一排清洗池，再后面就是一堵围墙，晚上鲜有人来，是个学习的好地儿。

他借着泛黄的灯光翻开了单词本，刚翻开，耳畔便传来一声沉闷的呜咽。

他循声望去，墙角隐蔽处，潮湿的苔藓和杂草疯长，漆黑的人影混杂，踹打声夹着几句骂语刺破浓浓的夜色，孱弱的叫声隐隐传来，在破败的灯光里被揉得破碎。

好像是几个男生在打架。

姜淮不想掺和，免得惹火上身，转身准备走的时候，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仔细一看，他发现墙角还蜷缩着一个身影，好像并不是简单的打架，而是……围殴。

打人者已经发现了姜淮，懒懒地歪着头，嘴上好像还叼着根烟，痞气十足，提起棍子对准姜淮，恶狠狠道：

“看个吊啊！再看连你一块收拾！”

还挺拽。

姜淮表面看不出丝毫畏惧，甚至还在心里暗自嘲讽他。

“滚蛋！”那人朝着姜淮发出命令。

姜淮绕了出来，在体育馆门口驻足，低头发了个消息，发完没多久，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体育馆背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到了路灯下，姜淮才看清了他，被踢打得脏兮兮的校服盖在他瘦弱的骨架上，脸上有几块淤青，他又举起一副背打破了的圆框眼镜，颤抖着戴好。

他也看到了姜淮，随即挪到姜淮身边，一把拉住姜淮的手，颤颤巍巍地开口：

“你不要告诉别人……”

灯光透过破碎的镜片，映到男生眼睛里。姜淮有些疑惑地垂眸看着他，他头发如同钢丝球一样盖在头顶，人很瘦，颧骨突出，脸上的红肿淤青混在一起，显得狼狈而可怜。

他的血渍沾脏了姜淮的手，姜淮很排斥这种接触，微微蹙眉，把手抽了出来。

男生愣了几秒，小心翼翼请求道：“打架的事，你能不能帮我保密……”

“是你被欺负了吧，忍气吞声能解决问题吗？”姜淮冷声回答。

男生闻言，神情恍惚了一下，近乎绝望：“如果告诉了老师，他们几个……不会放过我的。”

沉默片刻，男生低头道了谢，转身离开。

他踉跄着走近凉风里，瑟瑟缩着身子，佝偻渺小的背影淹没在昏黄灯光里，好像一阵风就能撂倒。

夜色陈在姜淮的眼底，和捉摸不透的情绪一同杂糅，他望着男生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只觉时空在这一刻交叠，蓦然联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恍恍回过神，手上的血液黏腻而恶心，淡淡的腥味传来，他皱了一下眉，又转回了体育馆背后，来到了那一排清洗池前。

斑驳的树影点缀到清洗池里，他弯下腰，挽起校服衣袖，露出了白净的手臂，横躺在皮肤上的刀疤狰狞，乘着暗淡的灯光，模糊了这美中不足的残缺。

他拧开水龙头，清水涌出，流到他手臂上，滑过几道疤痕，沿着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流下去。

耳畔有脚步声靠近，姜淮没转头，他知道那几个打人的混混还没走。

他置若罔闻地安静洗手，微微歪头，碎发覆在额间，被微风轻轻撩起，摩挲过他低垂的长睫。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从脸颊到颈侧勾勒出匀称优美的线条，笼罩在昏黄灯光下愈显朦胧漂亮。

“胆子挺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