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绒庄园2
第一次听见Carlyle的声音,意料外的清冷,语调虽然没有起伏,听着却能让人心生依赖,珏书吃了一惊,手心的汗被风吹干,指尖冰凉。
威斯敏斯特夫人没有发表意见,她一贯摸不清楚她这个继子的心思。
“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没什么坏心眼,和Carlyle相处的时间也多,学中文毕竟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威斯敏斯特先生继续说道,“缺点就是他没上过学,现在这个时代,物理和化学更重要,Carlyle以后要是学医的话......”
“爸,”Carlyle出声打断了他,“我只是要一位中文老师。”
“好好好,”威斯敏斯特先生抱歉地笑了笑,对珏书说,“Janice,你说几句中文给我们听听。”
珏书就把刚刚说的自我介绍全部再用中文说了一遍。
“节......书,结束,借书?”威斯敏斯特先生拗口地念了好几遍。
“是珏书。”Carlyle纠正道。
威斯敏斯特夫人放下茶杯,招手叫女仆过来添满茶,“管她叫什么呢,我们又不需要学中文。Janice,再让我们听听你的英语吧,过去那边书架的第十排,左起第八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从第一首开始。”
在这里说英文比说中文更具有审判意味,珏书的一颗心重新被吊了起来,他不情不愿地迈开腿,皮质腿环随动作不停地剐蹭着大腿敏感的部位。顺利找到第十排第八本的十四行诗,珏书抬手踮脚去够,结果连书脊都摸不到。
“我帮你。”Carlyle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前胸轻轻地贴住珏书的后背,轻松地为他取出这本书。
“谢谢。”珏书接过书,目光里是Carlyle衬衫上款式相同的贝母扣。
“没事。”
“坐着读吧,不用站着。”威斯敏斯特夫人用手撑住太阳穴,困倦地闭上眼睛。
珏书照做了,身体陷进柔软的羽绒沙发里,翻开岁数比他大的牛皮纸,从第一章第一段开始念起来。
珏书为了学好英语,读过莎士比亚的不少书和剧本,无论是阳光灿烂的白天还是更深露重的夜里,他经常一个人捧着一卷书在花园里晃荡,尽力投入感情模仿,就是为了让他的英语不受人嘲笑。
宁静的午后,尘埃在阳光里一刻不消停地互相追逐着,花瓶里的百合开得细密无声,配合珏书柔和顿挫的朗读声,大家都有些醺醺然,所以等他读完两首,整间会客厅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见威斯敏斯特夫人的神态似乎是要睡着,珏书惶惶地停了下来,寻求帮助般地看了一眼对面的Carlyle。
Carlyle也在看他,蓝色海浪揉碎在他的眼睛里,珏书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是这里对自己唯一不会有恶意的人,明明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
“thy,”威斯敏斯特夫人忽然开口,“你念错了一个,这是很明显的错误。”
珏书脸颊一热,立刻站起来道歉:“对不起,夫人。”
“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威斯敏斯特夫人整理好裙摆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窗边,“毕竟需要中文教师的人不是我,做决定的人也不是我。再说了,犯一点错又能怎样呢——只是一点小错误罢了。”
珏书听不懂她话后的意思,会客厅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威斯敏斯特先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么......Carlyle你是怎么想的?这边几位都会是很优秀的中文教师,当然,如果你满意这个小女仆,也不是不可以,咱们可以先试用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叫剑桥大学的老师出份考卷,看看结果如何。”
“可以,”Carlyle平静地说,“那就她吧。”
好大一块馅饼从天而降,将珏书砸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抱着书茫然地站在原地,厚重的木门被拉开,年轻教师们嘟嘟哝哝地走出去,经过珏书身边时不忘轻蔑地瞟两眼,或是嫌恶地皱眉。
珏书从茫然里缓了出来,在心里纠结地想,要不他还是放弃吧,回去跟他妈撒个慌,说没被录得上就好。
“头一个月的薪水是十英镑,”威斯敏斯特先生焦躁地走到珏书身边,“过了试用期还可以再加,至于上课的时间和地点,我们后面再定——对了,你住在哪?”
珏书一听到“十英镑”,立刻推翻了自己的设想,快速回答道:“住在后面的佣人房,和我母亲一起。”
“佣人房,佣人房......是不是太远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衣服,晚上就搬进来住吧,尽量离Carlyle近一些。”
珏书眨眨眼睛问道:“我母亲也要收拾东西吗?”
“当然只有你,小女仆。”
珏书内心欣喜若狂,从城堡离开的时候连身上的裙装都不觉得碍事了,管家像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掏出他的半支烟点燃叼在嘴边,拍拍珏书的肩向他祝贺。
“小女仆,”他半真半假地笑道,“小老师,十英镑都快抵得上我的月薪了。”
“管家,请你不要笑话我,”珏书红着脸说,“我等会儿会给你插一瓶花送过去的,谢谢你的帮助。”
“不用谢我,要谢也是谢Carlyle少爷,他说今天会客厅的门务必要向你敞开,不然就怪我工作不力。”
珏书不懂:“为什么?”
管家不笑的时候显得严肃,笑起来又极其不正经,他弯腰靠近珏书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到:“这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小女仆,你是不是和少爷......”
“没有!”珏书叫了起来,“没有!你再瞎说我就不给你送花了!”
珏书说完就跑开了,黑色的裙摆搅乱金色的阳光,1931年的这个午后一如既往的宁静,像古典画里静止不动的湖泊,对于画框外的未来,大家都选择闭口不谈。
珏书小跑回自己房间,本来准备脱掉身上的女仆裙,但一想起今天少爷穿的衬衫上也是贝母扣,想了想还是算了。他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摸出他的所属物品,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籍,一只脱线的小猫毛绒玩具,一些零散的小东西,还有几件旧衬衣和半身裙,然后一股脑把它们塞进小皮箱里,坐在床边等待威斯敏斯特先生派人接他过去。
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特蕾莎才洗好碗回来,她已经听说了珏书被任用为中文教师的事情,转头跟其他女工添油加醋地说珏书有多有多聪明,夫人和先生都很喜欢她,一直闹到了九点多。
“去里面拿了好东西可别忘了你妈,”特蕾莎喝得醉醺醺的,衣服也不脱,大剌剌地躺在床上,“中国的老话,百善孝为先,你妈我呀,就等着你养我呢。”
珏书和皮箱站在一起,既害怕威斯敏斯特先生反悔,又想早点逃离这里,“妈,你不会又偷了酒窖的酒吧......这些酒很贵的,先生要是知道了,万一抓你进牢。”
特蕾莎翻个身,沾着油污的围裙朝下,不耐烦地叫他闭嘴:“这还没进去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这庄园这么大,谁有功夫管酒窖有多少酒,倒是你,小心别让人知道你是个带把的......”
“我很小心的,你不说就没人知道。”珏书跟她讲不通,干脆不说话了。
再等一会儿,威斯敏斯特先生终于叫下人来接珏书了,珏书不想管睡懵过去的特蕾莎,轻声关上门,拎起小皮箱朝夜色里的城堡走去。
城堡里的规矩多,比如说威斯敏斯特太太神经衰弱,晚上过了八点就不许下人发出大一点的噪声(除了她十岁的儿子爱德华);白天同样要轻声细语,不仅城堡里要保持干净整洁,下人们的着装也要统一,不得有一丝脏乱。
“那我要每天都要穿这个吗?”珏书努力跟上最前面的管家,小声问他。
“这我不知道,”管家头也不回地说,“你得去问少爷,少爷让你穿什么你就穿什么。”
珏书回想起白天Carlyle那张表情淡漠的脸,忐忑地说:“好吧。”
珏书的房间在三楼的最西边,由于夜太深了,管家不方便为他介绍房间的布局,简单指明书房和少爷的房间在哪就离开了。他打开灯,惊喜地发现这间房间里什么都有,装修丝毫不输会客厅,木制家具全部都是用樱桃木制成的,衣橱、书桌、台灯和床头灯,甚至里面自带了卫生间。
珏书把自己扔上床,轻柔的鹅绒床品是天上的团云,托住他一颗砰砰乱跳的心,香气轻巧美好。
他平躺在床上,飘飘然地看着头顶的水晶吊灯,风吹进来,风铃一般叮当作响。这半个小时里,珏书想遍了他十五岁之前睡过的各种地方,他不想去猜测以后是否还要睡大街,和轰隆响的满是机油的机器躺在一起,是否要怕他的性别被拆穿,所有绅士给的特权都被收回,他只想好好享受现在。
直到意识到再不睡明早就起不来了,珏书这才慢慢地起身脱掉衣服,踢掉皮鞋解下腿环,贝母扣松开,是白蕾丝粉饰的瘦而薄的身板。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匀称,脊骨流畅,弯腰时头发散在两侧,露出漂亮的肩胛骨,关灯的手同样纤弱。
屋内的灯终于灭了,万物阒静,一只蜻蜓飞离睡莲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