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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不想死

书名:在逃离
作者:妤芋
更新时间:2023-03-15 10:39

(一)

2008年7月,晁三水在黑夜里狂奔。

她刚从东莞厚街的一家电子工厂飞驰而出,骑着破破烂烂的摩托。没带头盔,也没带行李。她走得很突然,十六人宿舍里,她的内裤还泡在水盆里,这个月的工钱也尚未结清,但这些她都不再关心,她风驰电掣,飞了三天的山路,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

她正在读初二的妹妹晁冬青,去池塘摘莲子,最终不慎跌落泥塘,再也没有爬起来。发现她的尸体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下午,她的班主任注意到班上这个品学兼优的贫困生没有来,里里外外将村庄翻了个遍。

这个性格泼辣的老师,怀疑是她的父亲再次因为学费藏起了她,操起木棍,破口大骂,想要解救出自己的学生。但这一次不再是好运地被父亲锁在猪圈,晁冬青永远地、安静地曝尸于村子后的泥地。

三天两夜的浸泡,让她的身体膨胀、发臭,她漂浮于荷花池中,像一坨白花花的猪肉脂肪,又像一个鼓鼓囊囊的气球,气球里面充满了饥饿的氢气。

直到晁冬青的棺材合上,晁三水都想不明白——她按照约定,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千五,她的父亲明明答应她每个月会拿五百给晁冬青念书,可为什么晁冬青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

晁冬青的班主任告诉她,晁冬青一个月多的时候身上只有五十,少的时候三十都没有。

于是,晁三水问她的父亲,“我寄的钱,你都用哪儿去了?”

她的父亲用理所应当的口吻回答她说,“你大哥二哥要娶媳妇儿盖大房,不该给他们存钱?”

晁三水在家排行第三,头上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十二年前死了,妹妹十四天前死了。

“你一个月就给冬青三十,她一天一块钱,怎么活?”晁三水问。

父亲自知理亏,可万万没有给晚辈认错的道理。中午办丧席他喝得酣畅淋漓,酒精赋予了他绯红的脸和用不完的豪气,叫他忘掉了自己的三女儿是怎样的一个狠人,他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对晁三水说,“那怪不了任何人,是她自己命不好。”

晁三水停下了磨刀的动作,她从铁钉钉的四脚小木凳上站起来,磨刀石上水光潋滟,她手里磨除黑锈的菜刀锃光发亮。

她的刀对准了父亲,冰冷的刀光让这个干瘦精明的农村老头立马清醒,他想起了曾经十岁的晁三水是怎么掐人脖子,赶跑要占田盖房的老邻居,他色厉内荏大喊着有本事来砍啊!一边又疯狂往门口逃。

像是一场滑稽的黑白默剧,晁三水举着刀,追着父亲砍。她的脸上没有疯狂,没有愤怒,她平静如水,目光亦如死一般澄澈。

她追击着她的亲爹,随即便砍中了男人的背,刀口划破皮肤与血管,一片薄薄的人肉被剜了下来,如同她十四岁在北京烤鸭店片的鸭肉。鲜血喷涌而出,她的父亲惨叫一声倒下。

村里人似乎从她面无表情的面庞上,判断出她仍保留着仁慈。胆大的人都来拉她,喊她不要杀人,杀人会坐牢。一个婶哭着往她身上扑,身上还带着孙子留下的乳香,她拥抱着晁三水,肥厚的乳房像一团砍不烂的肉。村里最老的老人紧紧地攥住她握刀的手,她没有反抗,她本就如同行尸走肉。

老人用力一甩,她的手松开了,刀“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下,她也“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的后脑勺磕到了石头,汩汩地流着血。

危机解除,犯人丧失行动能力,村里的干部提了提腰上的银扣黑皮带,终于敢上前查看。如同晁三水童年看那些走戏讨活的人唱的青天大老爷,他们大声主持公道,“这是怎么的了?”闹剧开场的信号已经发出,村里所有人都涌了过来,津津有味地欣赏眼前父女残杀后的案发现场。

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包围着,耳边全是村里人七嘴八舌的叽喳声,晁三水木然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直愣愣地看着头顶苍白的天空,天上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只鸟飞过。

晁三水想起她短暂的学生生涯,她十三岁最后一次去学校时,语文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夸她是一个有文学天赋的学生,拿起桌上没撕开膜的精装书,送给她,书名是《乞力马扎罗的雪》。

‘不要放弃读书,三水!’

二十岁出头的语文老师鼓励地看着晁三水,她一定期待着第二天仍能在座位上看见晁三水黑黝的、稚气的脸蛋儿。可惜晁三水辜负了她的期待,她再也没出现过。

命运阡陌纵横,却从来没有回头路。她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一走就是五年。

《乞力马扎罗的雪》写的是作家哈里和有钱的情人海伦去一个叫非洲的地方狩猎,途中汽车抛锚,哈里的皮肤被刺划破,染上病。他们等待着一架救援飞机来把他送到医院治疗。结局是哈里死了,死之前他臆想自己登上了那辆飞机。

迄今为止,晁三水不知道直升机到底是什么机,不知道乞力马扎罗在哪儿,也不知道斑马和羚羊究竟长什么模样,但是,这都不影响她幻想。

她觉得自己变得轻盈无比,灵魂正从麻木不仁的肉体中脱离。她也开始臆想,臆想她登上了那辆直升机,臆想她看见人们在下面朝她扬手,灰黄色的平原像是一副画卷缓缓铺开,阴郁的树林,枯黄的灌木丛,野兽常出没的小道,此刻都变得平面且一目了然。

直升机上升,倾斜地掠过陡峭的山间幽谷和百米高的瀑布,一些水飞溅进来,淋湿了她的脸颊和发梢。越过一座座高峰,飞过崇山峻岭,她听见引擎的轰鸣和转机的嗡嗡声,她挣扎着抹开脸上的水,忽然一阵耀眼的白光慑去她全部的心神,她睁大了眼——

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巅出现在眼前,太阳在山顶的背后闪耀,发出让人眩晕的光芒。目之所及,都是闪闪发亮的雪,纯白的世界闪耀着神圣的光辉,叫人心驰神往。

‘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她想起了这篇小说有关哈里的一句话。

县城的医生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他们驱赶走密密麻麻的人,小心翼翼地搬起她。身着白色大褂的年轻女医生紧张地扶住晁三水的脑袋,小心地避开后脑勺豁开的大口子。她的掌心柔软又冰凉,她喊了晁三水几声,要晁三水说一句话。

然而,晁三水却像死了一般毫无反应。她偏着头,视线穿过挡在她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重重叠叠的身影,直达房屋墙沿冒出的一株冬青。

那棵冬青安静地生长在角落,和杂草一起丛生,已经到人膝盖那么高,晁三水看见冬青上还结出了一连串红色的小果。

“听得到吗?听得到吗?”

年轻的女医生焦急地等待晁三水的反应,“听到就说一句话,说一句话!”

晁三水的眼珠转回来,她静静地看着女医生。年轻的女医生察觉到晁三水的注视,喜不自禁地抓住她无力垂下的手。

最后,拗不过这位负责的医生,晁三水还是平淡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救我。”

晁三水说。

女医生愣住了,她和担架上的晁三水对视。在那双年轻的眼里,女医生看见了晁三水死灰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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