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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怎么这么严重啊

书名:洛希极限
作者:四月一日
更新时间:2023-05-15 15:56

03

杨景深支着语文课本,从后面探头探脑地观察张嘉余。

张嘉余被他的蠢样给逗笑了,停了笔无奈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杨景深小心翼翼地从课本后探出半个头,见张嘉余真的没生气,又一点点蹭了过去,胳膊挨上对方的胳膊——张嘉余瑟缩了一下,昨晚伯母用力掐他胳膊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若是此时掀开他的校服衣袖,一定能看到一个个淤痕;杨景深没留意——手指轻轻搭在张嘉余的脸颊上。

那里昨天不过一个淡红色的巴掌印,今天却青了半边。杨少爷从没跟人打过架,并不知道这是被人用力捏住提起、然后掐出来的痕迹,只当昨天张嘉余挨得那个巴掌受力不均。

他伸出手指,很轻很轻地碰了碰,然后皱了皱鼻子,用气音问:“……怎么这么严重啊?”

他听起来心疼极了。

“……”那一刻,张嘉余忽然心里很酸。

他从小没爸没妈,长到十岁还没用过新的东西,衣物是旧的,饭菜是剩的。小时候,住他那片的孩子一看到他就笑着起哄,骂他是穿女孩衣服的娘娘腔。他在家里什么都得干,刷碗、拖地、洗衣服——除了做饭,因为他们会怀疑他偷吃——等到张嘉盈性征发育,每月她来那个,内裤还要张嘉余洗。

他们住在老旧的筒子楼里,冬天水管被冻住,经常出不了水,张嘉盈又要脸,不准他白天洗。他就只能半夜顶着寒风到楼下的自来水管旁,蹲在那将手浸在刺骨的冰水里,洗脏内裤。

恶心。

他怀疑,每次面对张嘉盈时的反胃感,就是这玩意儿洗多了的条件反射。

有一年,他忘了自己当时究竟几岁,就记得还没到二年级。那天他把家里的地板来回擦了两遍,洗了衣服,把一大桶衣服搬上楼顶去晾——他家在四楼,顶层九楼——然后再爬下去倒垃圾。垃圾车在居民楼后面的长街上,要走一段不太平整的路,他摇摇晃晃的,摔了一跤。

摔跤而已,这没什么,正当他想拍拍裤子爬起来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哭声。

他抬头一看,发现是楼下二楼那家的小胖子,被他爸妈宠的只知道傻吃,伯母曾鄙夷地说对方“就是一个肥猪”。大概因为太胖了,所以那胖子也摔了一跤,并且起不来了。

他的奶奶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走路都颤巍的老太婆,提着满满一大袋子菜,本来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到宝贝孙孙摔了,立马把菜丢地上扑过去扶:“我的乖仔!摔疼没有啊?”

“…………”

小小的张嘉余看了看自己哪怕摔倒、也不敢松开的两大袋垃圾,又看看比他小不了一岁的胖子,忽然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了。膝盖火辣辣地痛,他趴在地上,心想就这么躺一辈子算了。

事实是他当然没有躺一辈子,还没趴一分钟,他家的窗户就被打开了,张嘉盈尖利的嗓音仿佛要穿透云霄:“张嘉余,你死哪去了,我妈让你上来择菜——!”

张嘉余瞬间麻溜地爬了起来,没要人扶。回去后伯母看了他一眼,眼神凉飕飕的,讥笑道:“把你娇惯出毛病了?”

——她看到了。她知道了。

血液瞬间涌入大脑,年幼的张嘉余咬紧牙关,把羞耻和屈辱统统咽回腹中,从唇关里挤出一个字:“……没。”

这真的是一件非常小、非常小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仿佛将心脏整个攥紧扭曲的酸楚和痛苦,在这么多年后忽然姗姗来迟,张嘉余怔怔望着仍旧蹙着眉的杨景深,喉结上下滚动几圈,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杨景深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对不起,我把你弄疼了?”

“……”张嘉余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把胸腔中沸腾的情绪平复下来。自从幼时哭泣后被伯父甩了一巴掌,他就再没哭过,那对他来讲是一件很可耻的事,“不是,是我的问题。”

杨景深急了:“这怎么能是你的问题呢?明明是我手劲太重了,还疼么?要不我给你吹吹?”

这笨蛋,他们说得根本不是一件事。张嘉余觉得他很烦,又有点好笑,不禁轻轻咬了下嘴唇,拿不准怎么摆脱这份纠缠。他实在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

杨景深盯着他咬得发白的齿印,手快过脑子先揉了一下,轻柔地像在抚平一片卷曲的花瓣:“别咬,都咬出印子了。”

张嘉余又瑟缩了一下,这次的瑟缩却和被打时的瑟缩不一样,很不一样——他脸红了。

-

杨景深回到家,直到晚餐时仍旧闷闷不乐。

说是晚餐,其实是晚自习后的加餐,他吃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但不管多晚,他爸或他妈,总有一个会坐在餐桌上,陪着他一起吃。

按他爸的话说就是:“我们努力工作除了实现人生价值以外,就是为了更好的家庭生活。不能因噎废食。”

所以每晚这会儿都是夜宵时间,又名亲子时间。

自从上了高中后,开始长大的杨景深有点嫌弃父母的黏糊劲了,偶尔还会觉得他们很烦,但今天他却对这个亲子时间无比感谢——他有一肚子的困惑,需要父母解答。

今天他爸先睡了,陪他吃饭的是他妈。杨景深松了口气,比起爸爸,还是跟妈妈聊天更自在。

他一边往嘴里扒拉红烧肉,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他妈:“妈,有个人一直欺负我哥们,昨天把我哥们的脸都打肿了,我该怎么帮他啊——别说告老师,没用,今天他顶着那么一张脸上了一天的课,老师们都跟瞎了似的。”

杨母优雅地用小勺搅着陶瓷杯里的酸奶,思忖道:“是那个叫张嘉余的么?激励你上学期期末拼死拼活考上一班的那个?”

说起这个杨景深就来气:“这不就是我爸打个电话的事儿么?还说什么不在乎我的成绩,得了吧,你们就是想让我学习!”

杨母把双手一摊:“有人带你上进不挺好的么,总比混日子强。说吧,那孩子怎么了?”

杨景深跟只大鹦鹉似的,将这两天的事叭叭全讲了,讲完杨母诧异道:“那根本不是被巴掌打出来的,那是掐痕啊!儿子,所以说学习真的没坏处,但凡你生物课没睡过去,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杨景深瞪她一眼:“别打岔!”

见儿子快被逗得炸毛,杨母终于放过了他,跟他详细讲了各种伤痕的区别,末了分析道:“张嘉余每次都是全年级第一,是一中花了大力气挖来的,他脸上伤这么严重老师不可能不管,除非已经管过了,但没用——所以不可能是学生,你说他除了你没别的说话的人,所以也不太可能在校外逗留。”

她忽然严肃了表情:“儿子,你得把人看好,我怀疑你朋友被家长虐待了。”

杨景深从没想过这种事,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他知道这世界上有虐待小孩的家庭,但那都是新闻里的事,离现实生活太远了。他活在一个精致体面的环境里,父母恩爱,家境优渥,从来没遇到过坏人,小伙伴们最大的烦恼就是爹妈过于溺爱,影响斗志。他怎么都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就在他最要好的兄弟身上。

他难受得眉毛都纠在一起:“他会每天都洗衣做饭么?”

对他来说,世上最困难的差事就是刘阿姨每天干的:早上六点起来给他做早饭,晚上守到十一点给他做夜宵,每星期把需要干洗的衣服送到楼下洗衣店去——顶顶的重活了。

杨母叹了口气:“比那严重得多。”

杨景深食不知味地结束了加餐,准备回房时被杨母叫住了:“如果那孩子真的……你可以把他带回家住,马上就要高考了,那是个好孩子,万一折了就太可惜了。”

杨景深一愣,含糊道:“我看看吧。”然后大步迈入房间,把杨母“怎么,吃醋了”的调侃抛到身后。

-

当然不是吃醋。他怎么会吃醋。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张嘉余提起自己家里的事。

杨景深只是看着憨,他并不傻,很明白张嘉余是个防备心多重的人。他们现在关系这么好,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同路情谊,还因为在张嘉余眼里,他们是同路人。

——张嘉余一直以为杨景深家很穷。

张嘉余是个除了读书以外,对大部分事情都不关心的书呆子。他不知道在城郊,除了他所住的、如疥藓般待拆的筒子楼,还有绿草如茵的高级小区。

他不知道杂志上的限量运动鞋别人买都买不到,而杨景深有随随便便一柜子,没双都被弄得又脏又破,就是为了不让他看出它们“高贵”的身份。

他不知道杨景深根本不稀罕每天中午的一个鸡腿,要不是怕人设崩塌,刘阿姨可以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午餐便当。

张嘉余并不仇富,也不愤世嫉俗,他只是界限分明,自尊很高。杨景深很喜欢他这点,真的,他觉得张嘉余又有志气又有骨气,就像语文课本里描写的那种傲骨铮铮的文人。可若这傲骨对着杨景深,杨景深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他一开始真的不是想故意骗对方的,这只是个自然而然的误会,全年级都有这样的误会。

那会儿他只是对那个书呆子感到好奇,觉得那个人特别有意思,所以就顺水推舟的默认了——他还那样年轻,又怎么会知道,好奇是一段关系开始的第一步呢?

越是了解张嘉余,他就越是惊异,这个人脑子是怎么长得,怎么这么厉害。他的性格是怎么长得,怎么这么木讷。

他这个人是怎么长得,怎么——怎么这么好看。

好奇发展成亲近,亲近又变成别的,发酵出怜惜。

然后,他就更不敢坦白了。

张嘉余会不会觉得他是在故意戏耍他?会不会不再跟他来往了?会不会觉得他是骗子?

每一个可能都让杨景深心乱如麻,越是和对方要好,他就越害怕张嘉余知道真相。以前他爸教训他,不要因财富感到沾沾自喜,在比你贫弱的人面前,你更应感到羞耻。

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每当张嘉余喜气洋洋地说“今天食补发了,我们可以多点一个肉”时,他都为自己感到羞耻。

04

张嘉余心里很奇怪。

这几天杨景深像是心里有事,总是鬼鬼祟祟的。下课以后也不爱凑过来聊天了,而是盯着他目光防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景深?杨景深?”他叫道。

大男孩一个激灵,像是梦中一脚踏空那样猛地直起身子:“怎么了?”

张嘉余反被吓了一跳:“没事。你怎么了?”

“我也没事。”杨景深咕哝一声,他自知不善掩饰,赶紧转移话题,拿起张嘉余桌上摊开的课外书,“你在看什么?”他的脸在看到满书页的公式时皱成一团,“……这什么鬼东西?”

张嘉余露出一抹坏笑,那是学神碾压学霸时的笑容。

“你知道什么是洛希极限么?”

“啊?那是什么?”杨景深一脸茫然,以为这是又一次抽查,赶紧翻课本。

“别看了,那不是课本知识,”张嘉余笑道,“洛希极限,是天文学家洛希发现的。是说一个天体对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对它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两个天体的距离[来自维基百科词条:洛希极限。]。”

“……哈喽?说人话?”杨景深挥了挥手,“我们都是中国人对吧?”

“就是……”这可为难死了口笨嘴拙的张嘉余,他比划了半天,终于秃噜明白了,“……总之,就是两个星体之间的距离如果小于这个限值,小的那个星体可能会被撕裂。打个比方,你是质量更大的A星,而我是较小的B星,我们的洛希极限是10cm,那么如果我们的距离比10cm短,我就会被——痛!你干嘛?”

杨景深收回拍在他后脑勺上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呢。”

张嘉余捂着后脑勺:“我只是打比方!”

杨景深做了个鬼脸:“打比方也不行!”

正打闹时,班长过来叫张嘉余去办公室一趟。张嘉余心中一沉,点点头去了。

杨景深跟火烧屁股似的,在座位上扭了好几下,然后鬼鬼祟祟地缀在张嘉余身后,目送他消失在班主任办公室的木门后。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隔壁就是他们班,此时走廊空空荡荡的,杨景深左右看了看,干脆趴在门上听起墙角来。

他为母亲的话困扰好几天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张嘉余这人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都问不出来,今天班主任叫他去办公室,说不定就是进展呢?

-

办公室内,班主任从抽屉里掏出一瓶云南白药:“张嘉余,来,过来抹药。”

班主任是个年逾五十的女人,姓刘,资深教师,品德很好,张嘉余很敬重她。他感激地道了谢,褪下校服上衣,任刘老师轻柔地帮他处理背上他无法顾及的瘀伤。

“真是太过分了……”刘老师气得手指发颤,恨声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么!?”

这件事很难处理,张嘉盈勾结外校人员对同学进行殴打和勒索,再加上她长期旷课,学校是可以开除的。但她是张嘉余的堂姐,张嘉余只有大伯一个亲人,监护权攥得牢牢的,一旦开除张嘉盈,很难想象张嘉余会过怎样可怕的日子。

校方也不是没有讨论过,让张嘉余脱离原生家庭,可如今的舆论导向还是偏向监护人,就算闹到民警处,只要张嘉余的大伯哭几句,警方也偏向说教、罚款为主,最多后期多两次走访。等风声过去后,张嘉余迎接的,只会是更凶猛的报复。

“……”张嘉余垂下长长的眼睫,掩住麻木的神色,他疲惫道,“熬吧。熬到我成年,大概就好了。”

像是被他的话刺伤了,刘老师不安地挪动了下双腿,沉默一会儿后忽然没头没尾道:“……遇到事了,不要都闷着,可以跟朋友讲一讲。”

张嘉余的朋友只有一个。

他摇了摇头:“没必要拿这些烦他。”

“不是……哎!”刘老师欲言又止,含糊道,“杨景深那孩子不错,你给他说兴许有奇效呢。”

杨景深在外面,就听到断断续续几个字,正心急火燎时,门忽地打开了,他差点没跌进去,幸亏张嘉余扶了一把。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慌乱的表情,心想就这个傻大个?还奇效?切。刘老师是不是搞错他们的定位了?

在他们两个中,明显他才是那个保护者好不好!杨景深,大概也就是他出人头地以后的剥蒜小弟吧。

他拍了拍自家的剥蒜小弟,脚步轻快,一点也没有刚才在办公室的沉闷阴郁。不知怎么,杨景深关心他,在办公室外等他这件事,让他心情好极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明亮的笑容:“走了。”

-

今天两人都不用值日,一块儿坐公交回家。

在路上,刘老师那句话反复在张嘉余脑中回荡。他并没有多想,只当老师让他学会倾诉,少年沉思着,犹豫着要不要对杨景深说说自己的故事。

“杨景深,那个……”

然而话到嘴边,他又停住了。

想说的太多了,委屈和愤懑太多了,绝望和痛苦太多了,它们经年累月盘踞在张嘉余的心里,一次次被他咽回肚中,渐渐长成一块梗在喉间的顽石。

每当他想要说点什么,就想起伯母嘲弄的神色,和那句“把你娇惯出毛病了”,以及他哭泣时,伯父兜头扇过来的一巴掌。

哭泣是耻辱的。诉苦是耻辱的。自哀自怜是耻辱的。

「你个兔崽子,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想跑?你还想告我?你去告啊!我等着你告,回来我打死你!」

「白眼狼,丧门星,和你早死的爹妈一样的倒霉,成天挂着长脸是咒我们死嘛!啊?快去把地拖了!」

「张嘉余——!我房间里的发卡怎么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好恶心啊你,从小穿我的衣服就罢了,还要偷我的发卡,你是不是变态啊?」

耳边回荡着那些比噩梦还缠人的嘶吼怒骂,张嘉余注视着杨景深担忧的神情。

有很长时间,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对方,几乎着迷地观察着大男孩的每一丝神态变化。

“他在担心我”这个念头是如此美妙,张嘉余甚至觉得背上手臂的伤口都变得暖融融的。

这样就可以了。不必给对方增添多的烦恼,毕竟他才是那个保护者。

作为书呆子和穷鬼的怪胎组合,他替杨景深处理过来找茬的人,而杨景深只需要继续这样看着他、一直一直看着他就好。

张嘉余不想要杨景深知道,他用崇拜的的目光所注视的对象,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又一次的,他把那块顽石咽回肚中,笑了起来。

“……没事。”

-

怎么可能没事。

杨景深几乎已经肯定了,张嘉余遭受了虐待。可他什么都问不出来,这让少年很沮丧,他简直想摇晃张嘉余的肩膀质问对方,他们不是好朋友么?为什么不肯说?

沉默的路程很快就结束了,杨景深到站下车。这次他盯着远去的公交车,没有选择回家,而是扒拉出锁在附近的自行车,沿着公交行驶的路线追赶而去。

他一点也不担心张嘉余会发现,因为对方就是个书呆子,只要他一走,打发路程的方法一定是看书,那人绝对不会往窗口望一眼。

少年弓起身体,像豹子一样敏捷地缀在公车的后面,宽大的校服被风鼓动地翻飞,如两枚伸展的羽翼。

张嘉余到站了,他走下公车,杨景深赶紧刹住躲进旁边的阴影里,确定对方的方向后,才偷偷摸摸缀在了他的后边。杨景深一边唾弃自己像个变态,一边却不禁感到了一点点的激动。

但这兴奋在随后便烟消云散。

他跟着张嘉余走进一个破旧的老楼里,楼道的感应灯坏了,里面黑黢黢的,只能闻到一股潮湿的墙灰味儿,他忍着不适,踮脚小心翼翼地往上走,当楼层数到三时,他听到楼上的张嘉余先是掏出钥匙开门,然后顿了顿,开始敲门:“伯母?伯母,我是张嘉余,让我进去吧。”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的声音能这么刺耳:“去把你大伯弄回来,否则你别回来!”

“大伯……大伯已经被棋牌室扣了一天了,我怎么弄得回来——”

“你不是全校第一么,那就想个办法,难道你忍心让你大伯呆在那受苦?”

张嘉余先是低声恳求,接着提高声音,最后忍无可忍道:“讲讲道理吧伯母,大伯欠了钱,没有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我能想什么办法!?”

“——我不管!他要是回不来,你这个张家人也别想进门!”

张嘉余见伯母是铁了心要把他关在外面,忽然觉得很累。左邻右舍像死了聋了一样,没有一家出来看一眼,他收回拍红了的手,紧了紧书包带子,在心里盘算要怎么把这夜对付过去。

脑海中又不期然跃入一个人的笑容,那人笑得实在太傻了,引得张嘉余也傻傻地笑了一下。似乎又汲取了一丝微弱的力量,他强自打起精神,准备下楼。这不是他遇到的最坏的境地,他遇到过比这苛刻、蛮横千万倍的情况,却也好好的活到现在了,所以没什么的。

真的没什么的——

直到手腕被人含着怒气一把攥住,他愕然抬头,借着透进楼道的黯淡月光,他看到了脑海中的那个人。

——他看到了多少?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张嘉余的脸先是一白,接着迅速浸红。他仿佛回到当年,自己被伯母看到跌倒后不愿爬起的样子,他感觉浑身的血都在烧,它们争先恐后往头上涌。

“……杨景深……?”他微弱道,一生中从未那么自卑、那么无地自容,他颤抖地问,“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杨景深紧紧抿着嘴唇,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脸同样因为激动涨的通红。大男孩一言不发,绷着脸死死捏着张嘉余的手腕,把他往外拽。下楼前他狠狠剜了那扇门一眼,眼神狠戾至极,仿若那里面藏了个恶心至极的怪物,非得被挫骨扬灰不可。

张嘉余被他跌跌撞撞地拉出筒子楼,一路拉到杨景深停着自行车的树下,然后被一把搡到树干上。

背上的淤青被狠狠撞到,疼得他一个激灵:“杨景深——!”

杨景深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把人翻转了一个面,按在树上掀开了他的校服,看到了隐藏在里面的伤痕。

“——那个婊子!!”杨景深额上青筋暴起,转身就要冲上楼,被张嘉余死死抱住手臂,“杨景深你要干嘛?”

“我要弄死她!!!她怎么敢这么对你!?”

“这不是她打的!”他们的声音太大了,张嘉余注意到有几户的灯已经亮了起来,连忙小声哀求道,“走吧,你别管了,你管不了的,别给自己惹麻烦了,快走吧!”

杨景深气得眼冒金星,太阳系一抽一抽的痛。在听到张嘉余低声下气的恳求,他的怒火才稍微熄灭了一点,找回了脑子。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扣住张嘉余的手:“好,我走,但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张嘉余傻傻地看着他,“去哪?”

杨景深铿锵道:“走,我们回我家。”

“……”从见到杨景深起,胸口就泊泊涌流的热烫感情几乎要把张嘉余烧化了。是的,他难堪、自卑、深觉耻辱,可他绝不会否认,当杨景深向他伸出手时,他高兴得几乎哭出来。

过去受过的罪、吃过的苦似乎都没什么了,此时此刻,他只想着要跟着杨景深走。

“好。”

他毫不犹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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