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明河转到我们班,大约是在初二的第一学期。那天我来得很早,因为前一天的卷子要在第一节课上课前发下去,如果耽误了时间,那它们就只好在我的课桌里呆满整整四十分钟了。我是不愿意把它们塞进课桌的,毕竟我们教室里的桌子既老旧又残破,卷子一旦搁进去,要么是被刮破,要么是染上污渍,总而言之,下场十分惨烈。
我数了数卷子一共有多少张,确认数量无误之后,我就亲自将它们发给同学。现在同学们还未到齐,稍嫌昏暗的教室里加上我仅有五个学生,但我还是将卷子发完了:我们的座位是固定的,第一排坐着谁,第二排坐着谁,哪个学生靠窗,哪个学生靠门,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从来不会弄错。
可是在那天,将卷子发完以后,我突然发现我们的教室和昨天相比有点儿不一样。站在讲台上看了一眼,我察觉到教室的最后排多出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看起来,这间教室里马上也要多出一个人了。
到校的学生越来越多,我们的教室越来越拥挤,而最后一排的座位,直到早读结束还是空的。语文老师同样没有出现,不知是什么事情绊住了她的脚步。我把语文书放到桌上,去教室门口张望一阵,最终却全无收获,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椅子坐下,静静地等待上课铃响。
上课铃响起的前一秒,我依稀看到语文老师出现在走廊上。她身边有个男孩子,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然而那校服很不合身,我望见他卷着袖口和裤腿,还望见早晨的山风灌满了他外套的空隙。兴许是山风阻碍了他的脚步吧,在我的眼里,他走得很慢很慢,直到上课铃响完了,他才走进教室,站在老师的讲桌后方,迎接我们好奇探究的视线。
语文老师扶着讲桌,悄悄对他讲话,希望他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我看到他的睫毛紧张地忽闪忽闪。他似乎很羞怯,不好意思出声,不过,他最终还是开口了。我听见他说了一句“大家好”,紧跟着又报上自己的名字,最后他转过身,从粉笔槽里拣出一颗小小的粉笔头,在黑板上留下三个秀气的字——
应明河。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应明河的情形。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还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天,但我从来弄不懂这是什么原因。我只知道,在那颗小小的粉笔头落回凹槽当中的一瞬间,我的心也被重重地砸了一下,某种怪异的感觉,一眨眼就在我心底漫开。
我的心被触动,而我的手突然也自己动了。桌上的笔被我碰掉,落在地上发出响声。我被它吓了一跳,急忙弯腰去捡,当我将它捡起来,放回原本的位置,应明河正好从我身旁走过去,那狭小的过道里,因此刮起了一阵香风。
他一定很干净……就连他身上的味道都是香的。我略微有些吃惊。在我们这种小地方,能找见一个整整齐齐穿衣服的男孩子,都已经非常不容易,可应明河身上居然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我被这香气迷昏了头,接下来那节课就有点儿魂不守舍,好在语文老师平时不会特别注意我的状态,偶尔叫我起来回答问题,也都恰好赶在我不发呆的时刻。
等到语文课上完了,我们就要上英语课。英语课之后,还有一节数学课。物理课紧追着数学课跑来,给上午的学习画好一个终点,待到物理课结束,我们便能迎来一段不长不短的午休时间。
刚刚我讲过了,我们这儿是个小地方。小地方的师资力量,当然十分匮乏,所以,我们的语文老师跟英语老师是同一个,数学老师跟物理老师也是同一个。并且,语文老师还要做我们的班主任,班里大大小小的事,高高矮矮的人,都得被她管着。
应明河来到我们班,一样得被老师管束。在管束他的同时,老师也会帮他处理许多事情,让他能够顺顺利利地在这个地方学习。目前据我所知,他的桌椅,是老师们给他摆好的,他的课本,是老师们给他带来的,甚至于他那身校服,也是老师们给他借到,让他暂时穿着。我猜测,可能唯有他文具盒里的笔,是他自己带来的东西,但是在那时,我还没有跟他太熟悉,他的笔究竟是什么来历,我怎么能了解呢?
老实说,他就像一颗石子,猛然惊扰了我们这片湖泊。他现身的这天上午,有许多人都没认真听课,每当老师转过身写板书,我就听见后面传来桌椅挪动的吱嘎声响,还有蚊子嗡嗡一般的议论。我悄悄地转移了视线,望向右手边的窗户,那一整块窗玻璃映出了我后方的情形,我看到同学们纷纷转头,去观察坐在最后一排的应明河,瞧那阵仗,仿佛是在参观什么珍稀动物似的。
对于开小差的时机,学生们把握得很好。当老师结束板书,他们的头也都扭了回来,还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我觉得他们有趣,于是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借此掩饰嘴角的笑意——后来一整个上午,我把这小动作重复了无数次。
大家对应明河的好奇,到午休时间迎来了一个顶点。我趴在椅背上,一边跟坐在后排的同学聊天,一边偷眼观察教室后门处的人堆。有不少人都围着应明河,问他从哪里来,为何而来,他起初还回应,最终却又红了脸,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态。
他的无措,好像没有人注意到。我眨眨眼,匆忙咽下最后一小块面包,扶着后排学生的课桌站起身。我们的闲聊被迫中止了,而我也不再记得刚刚聊过的内容,很快,我就来到应明河跟前,弯腰说道:“老师要找你问一些事,我现在带你过去好不好?”
像应明河这种容易害羞的人,面对老师的时候也许更煎熬,可是,去跟一个老师面对面,总比被一群学生团团围困要好。他马上就作出了选择,紧抿着嘴对我点点头,我这便拉着他的袖子,带他离开教室,沿着偏僻的楼梯往外面走。
我们学校的楼梯也很旧了。它像一位迟暮老人,浑身的骨头都发脆,我们每走一步,都能叫它呻吟很久。应明河大概是从来没走过这样的楼梯,我牵着他的袖子,并未与他近距离接触,却也能感知到他在颤抖。
等到真正下了楼,他的呼吸也已经乱七八糟。我回头看他,感觉他这样子有点儿可怜,于是小声问:“你不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吧?这里没有好东西,你能在外面上学,为什么还要回来?”
“老师有把我的事……讲给你们听吗?”应明河被吓坏了,他的袖子猛地往后一缩,离开了我的手掌。
他似乎藏着秘密,不想叫别人知道。我因他的慌乱而愣住,过了好一阵才向他解释:“老师没有对我们说任何事,只是我看你害怕走这楼梯,所以猜测你不是在这附近长大的人。村里的每家每户,都把楼梯挂在外墙上,那可比学校的楼梯危险多了,你如果是在这儿长大的,肯定不会害怕学校的梯子。”
得到我的解释,应明河轻轻地“哦”了一声,貌似放松了些。片刻之后,他又问:“老师为什么要找我?”
“其实老师没有找你,是我想带你出来走走。”我说,“他们都围着你,你一定很害怕,还不如到外面呆着,也好熟悉熟悉学校的环境。”
听说老师没打算找自己,应明河就有些开心。我看到他在笑,他笑起来好看极了。后来,我请他吃了面包,又陪着他消磨过了剩下的午休时间,等到该回教室的时候,他就说道:“我还不清楚你叫什么。”
“裴梦山。”我回答。
心随叶舟去,梦绕千山碧。
梦山便是我的名字。
“梦山……”应明河把我的名字衔在齿间,轻轻地念了一遍。我看出他喜欢我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我这个人,能不能招他待见。想到这里,我又牵住他的衣袖,小幅度地晃动两下,他因此疑惑地看向我,那表情有趣至极。
我有一种预感:假如我一直这样盯着他,不讲话,那么过不了多久,他又会陷入惊慌。我不想叫他惊慌,是以飞快地说:“往后我们就是同学了,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助。你有什么难处,千万要及时告诉我,只要我能帮到你,我就一定会帮你的。”
“好,我知道了。”应明河悄声说,“谢谢。”
他的道谢,还没必要讲得这么早。我冲他笑笑,依然拉着他的袖子,带他走上楼梯。他还是有点儿害怕楼梯的摇晃,但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怕了,走到中途,他甚至还停下脚步,向我提出要求,要我别牵他的袖子。
其实,我之所以只牵他的袖子,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手上有灰,怕弄脏了他的干净。可他的心思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细腻,我不牵他的手,在他看来反倒成了疏离。
为了不让他误会,我额外多花时间,表明了我的本意。他听过我的回应,马上点点头说他明白,但他还是要我牵他的手,并说只有手拉手才能算作朋友。我想了想我平时和其他朋友相处的样子,最终认同了他的看法,随后,我们的手就牵到了一起,我带着他回到教室里去。
下午的课程开始后,我们便在各自的座位上呆着,我没去看他,他也没来找我。一下午分外平淡地逝去,直到放学时间,他才背着书包向我走来,问我能不能陪他回家。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一出校门就打听他家在何处,而后他给我指了一个方向,并说:“我和你住在同一条街。你每天上学放学,都能路过一棵老树,我就住在那棵树后面的楼上。”
我家所在的那条街不长,从头走到尾也不过十几分钟,而他所说的那棵树,更是我熟悉的一个标志。我觉得这不错,就和他约好了以后一起上下学,然而当我将他送回家以后,我蓦地想起了这栋楼是谁家的楼。
他会是那个人的孩子吗?在我的印象里,那个人没有孩子,也不像是有过孩子。我困惑地回过头,又往楼上看了一眼:那个大约属于应明河的房间关着窗,拉着帘,重重障碍隔绝了我的视线。
不管怎么样,先等到明天再说。我跟应明河约好了,明天还要在这棵树下见面,然后一起去上学。我不再考虑别的,把书包带子往肩上扯了扯,就加快脚步往家走去,走到半道上,我哥骑着车迎面过来,一见到我,他的车铃就叮当叮当作响,下一秒,自行车“嘎嘎”地笑出声,带着他停在我眼前。
“放学了?”我哥在我头顶扒拉一下,又说,“今天你姐回来,所以家里炖了排骨。我先去买饼,你回家等我。”
我摸摸肚子,点点头,跟他往两个相反的方向赶去。短短几分钟后,我推开了虚掩的院门。伯伯和姐姐都在院里,看门的大狼狗也在那儿抱着根骨头啃得高兴,我背着包从狗旁边跑过去,跳到小板凳上大声宣布:“我们班今天来了个新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