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是真的变了，数千年前，我们还风光的时候，略施小计，人类就吓得哭天抢地，如今是不行了，听说建国以后的妖都是要被抓起来的。
当新国初立，我左等右等也没等来老道士，心想着天地浩大，老头儿兴许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将我这个妖界遗孤给忘得一干二净，可叹人生短短不过百年，也不知他有没找个继承人继续照顾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妖界幼崽。
可怜哦，人类在未成年之前尚有监护人照看，而我这只无爹无娘的孤儿妖，却只能只身在这孤山破观里对着一座土坟托腮叹息。坟里是老道士当年救回来的小破孩，那年天下动荡，老道士下山采买，一去三日，三日后便背了这么一个爱哭的玩意儿回来，当初只觉得这破孩哭得叫人烦，恨不得一脚将人踢下山去，没曾想，转眼近百年过去了，当初九岁的小破孩已成了一抛黄土。
人类寿命多少短了些。
这对我这只未成年小妖有些不公平。
人类生死轮回，自有循环，小破孩是老死的，套用人间的说法来讲，是值得庆祝的喜丧，我也没多大难过，奈何无阴差来引路，以至于小破孩整日游荡在坟头边，投生无门，时不时焦急地对四下无人的夜色恭敬地问一句：“阴差大人？阴差大人可来了？”
每每此时，我必要安慰，“许是收的魂太多绊住了，再等等。”
老道士说过，天地秩序井然，阴阳有别，魂魄自有魂魄的去处，若长时间逗留阳间，阴气消散，魂魄受损，必会毁了往生的路，小破孩生于动荡，一家老小全死在当年那场浩劫里，受了大半辈子苦，又与我有因果羁绊，我自然不能眼睁睁见他不入轮回。
可是，阴间在哪呢？
受天道恩赐，我有幸成妖，但却也实打实的是只什么也不懂的小妖，自出生便被人类收养，养到一半人还跑了，真是叫妖倍感凄凉。
我托腮望着眼前这座孤坟，心里多少有几分惆怅。
“不如……我们找家城隍庙问问吧？”
“姑奶奶使不得！”一缕幽魂从坟里飘了出来，焦急道：“山下到处都是抓妖的人间卫道士，要是让人发现你是妖，指不定被人抓去开膛皮肚做实验！”
我果真没有什么好妖命，偏生在我族气运薄弱之机，前辈们万人敬怕的风光日子我是一天都没享受到，反要躲在深山老林子里，唯恐哪个人间卫道士一不高兴就把我收了。
妖生惨淡，不提也罢。
眼见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小破孩的魂魄窝坟头里逐渐虚弱，我闷在破观里算了一挂，今日宜出门，宜嫁娶，上吉，遂揣上了老道士留下的破铜烂铁，带上一把破伞将小破孩魂魄收了，不顾他苦口婆心的劝解出山了。
左右不过是去山下找个城隍庙，不至于如此点背，上吉的卦象不是随便摆摆的。
奈何我百余年没出山了，竟不知世间万事万物日新月异，百余年转眼过，外界已是另一番天地，出了遮云蔽日的山林，便是一条延绵不绝的下山路，路被石子砌得平整，畅通无阻，往山顶看去，路的尽头，耸立着一座道观，辉煌气派，比起我住的那个小破观要好上太多。
叫人垂涎羡慕。
油纸伞里传来小破孩苍老又急迫的声音，“有道观就有道士，有道士就要抓妖，姑奶奶快跑！”
说好的上吉呢？怎地出门没遇城隍庙，反倒碰上个道观，若是早年，我虽是小妖，却有老道士监护，倒也不怕这些道士，如今老道士一去不复返，没人罩着，我这个小妖自然要谨小慎微，拉了拉背在身上的破布麻袋，我头也不回的往上下溜了。
从前住在山上没觉得这山有多高，如今下山才知艰难，走到一半我累了，寻了块高处的石头坐着休息，放眼眺望，山下没了成片的村落，反倒错落着许多高塔，想来世道变了，人类竟如此有本事，建了这么多高塔镇压妖魔，我这一只入世未深的小妖多少有些心忧，不由敛了敛身上的妖气，山腰风大，若是身上的妖气惹来收妖的道士，我怕是打不过。
看来下了山后要夹紧尾巴好好作妖。
“哎哟，小姑娘你爬这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我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个老婶子，正一脸焦急的仰头看我，老婶子穿了件破烂的红色裙子，两处臂膀与小腿露了出来，我不禁感慨，天道是公平的，虽我妖族兴盛不再，存活艰难，但人如蝼蚁，依旧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
周围星星点点的人逐渐聚集在一起，“这姑娘不会是想自杀吧？”
“快快，打电话报警！”
“姑娘，你下来吧，有什么事跟阿姨说，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想想你的父母，想想那些爱你的人，别做傻事！”
这些人好生奇怪，这处地势高，风景好，作甚叫我下去？
虽是不太理解人类的想法，但出于对山下艰难险阻的畏惧，我还是乖乖回了老婶子的话，“我无父无母，想不到他们的模样。”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诶，可怜，还是个孤儿。”
“长得这么漂亮，不会是受了情伤想不开吧？”
老婶子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触到人伤心处，怪心虚的换了个方式，“那你想想把你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长辈，他们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得有多伤心啊。”
这老婶子处处提我家中长辈，莫不是看出了我有问题委婉地盘查我的身份信息？
思及此，我撑着石头缓缓站了起来，底下惊呼一片，似乎生怕我跳下高台逃了去。我自然不敢露出马脚，只做不解的歪过脑袋回她，“养我的老头子走了。”
那群人类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发出一阵唏嘘。
“你没别的亲人了？”
我想了想，亲人谈不上，但有因果关系的小屁孩算一个，只如实道：“多年前养了个小孩儿，前些日子死了。”
有人摇头叹息，“可怜哦……”
油纸伞里传来小破孩难言的语调，“姑奶奶，你还是别说话了……”
“这……”老婶子听得伤心，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那你、那你也不能想不开啊，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还这么年轻，快下来吧，都快中午了，阿姨请你吃饭。”
我是妖，不喜五谷。
但为了融合人类不被看出破绽，犹豫半响，我还是点点头，从悬挂山腰的石台上跳了下来，那群围观的人类似乎松了口，有人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别伤心了小姑娘，好好过日子。”
老婶子带我下了山，找了家小馆子，进门便闻见一股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老婶子拿着张单子，腕上一指粗的金镯子闪闪发光，“小姑娘，你想吃点什么？”
人类多以金银易物，这老婶子大抵是很富有的人类，却不知为何穿的如此寒碜，衣不蔽体，这一路下来的人类皆是如此。
“小姑娘？小姑娘？”
我回过神来，“嗯？”
老婶子抖了抖手上的单子，“想吃什么可劲儿点，有什么难处也可以跟阿姨说说，我要能有帮得上的，肯定帮你。”
听这话，老婶子倒是个向善的人类，老道士说过，这种人有福报，我端看了会儿老婶子的面相，想了想，从布兜里取了张老道士曾经画的平安符。
“婶子，这个给你。”
老婶子接过去看了看，“这是什么？”
“平安福，给你女儿。”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女儿？她最近快生了，我本来打算上山给她求一道平安符，没想到遇到你这事儿就给耽误了……”老婶子絮絮叨叨的一刻不停，思绪转得也很快，“对了，你想吃什么？自己点点，等下阿姨点的你不爱吃。”
我瞧着单子缺胳膊少腿的字迹，胡乱指了指，“就这个。”
“哦这个啊，还有呢？”
我对人间烟火儿无甚执念，点道菜意思一下足以，遂摇了摇头，反倒是那婶子拿起单子，“小姑娘家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这么少怎么行呢，阿姨帮你点。”
一炷香的时间后，桌上摆满了一堆菜肴，满桌的山珍海味，我瞧了瞧，端起一只烧鸡便啃，老婶子似乎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住，“哎哎，你长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怎么吃起东西来这么……这么与众不同？”
这……
我有小半百年没吃过五谷了，老道士走后，我连筷子都不会用了，我讪讪地放下烧鸡，取了筷子，一筷子插进鸡背，端着整只鸡便要啃，又被老婶子给阻止了。
“你你……你先放下来，这个要带手套，”说着拿出一个透明的东西往我手上戴，又将烧鸡撕了一个腿叫我拿着，“喏，就这样吃，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别因为吃相太难看把你未来的男朋友给吓跑了。”
一只烧鸡的时间，老婶子问了我许多问题，多数我都答不上来，只做沉默，最后老婶子无法，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几张粉色的玩意儿塞给我。
“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在天黑前去给我女儿求个平安符，你也早点回家吧，别太伤心。”
我指了指被她忘在桌上的平安符，“这里有。”
这张符纸有些年头了，泛黄与陈旧的色调无一不在揭示它所经历过的岁月，我也不知，这符纸会不会因为年岁太久而失效，但老道士多少是有些本事的，只当有备无患吧。
老婶子似乎没把桌上的平安符当真，犹豫了会儿，还是带上，“好，谢谢你了小姑娘。”
说完就走了，留下我独自望着手中几张类似票子的东西不明所以。
油纸伞里小破孩大概是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姑奶奶，这个是钱，现在的人类都用这个买东西，还是最大面值的钱，我扛了半辈子的柴火都没见过这么大面值的。”
小破孩的语气听上去挺伤感，大概是一辈子没享受到什么好生活，临死了才见到这么多钱，一时有感而发，我自然不能叫他伤心，好歹也是我养大的人类幼宠，虽然他老了的时候一张皮皱巴巴的不好看，但也改变不了他是我养的唯一一只人类宠物的事实。
“我烧给你吧。”
“不用了姑奶奶，我已经死了，这些钱到阴间用不了，您还是给我买点纸钱吧。”
小破孩说得很有道理，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附近的城隍庙，这山上是一座道观，山脚下来往着许多香客，我出了小馆子，打算找个人问问，一眼便望见在路边支了个摊子的年轻道士。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一头利落的短发在阳光下看起来分外柔顺，光洁的额头上随意散着几缕碎发，嘴里叼着根路边随处可见的草屑，道袍的领子似未系紧，领口处松松垮垮，摊出大片白嫩的肤色，如此浪荡不羁的做派，看起来不像是个修道的，却像是个地痞混子。
有人路过，地痞道士便懒洋洋的投去目光，声音松散得像没睡醒般，“哎兄弟，算卦测字，一次十元，铁口神算，不对不要钱，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这世上哪来的什么铁口神算，不过是顺天而行，趋吉避凶罢了，好在路过的人类不算傻，纷纷摇头摆手，避瘟神般避开这个地痞道士，那人揽不来生意也不见恼色，咬着嘴里的草屑哼着调子，目光散懒，不经意地落在我了身上，他神情微愣，随即垂眼瞧向了我手中的破纸伞。
日头太晒，光晕刺眼，恍惚过了片刻，那地痞道士勾唇一笑，“小妹妹，要不要帮你算一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