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三个月没更新了。”
牧佳瑜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既然是幻觉,那么就用不着回应它了。于是他没有回话,而是继续盯着自己空白的那下半截文档发呆。
“你为什么断更?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个声音没过几秒钟便再次响起,它听起来就是个普通男人的声音,其语气之自然就好像两个人在面对面进行着最为普通的聊天。
牧佳瑜思索了几秒,他的目光缓慢地挪到了四周围的墙壁上,并竖起了耳朵认真听起来。
怪了,是隔壁的人在说话吗?这儿的隔音有这么差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把厚重的大棉被往身上堆了堆。
隔不隔音暂且不论,这老房子的暖气冰凉得仿佛隆冬天气正午时分将人赤身裸体置身荒野——他几乎感觉不到半点温度。
“我真的很想知道后续。我这三个月每天都在关注你有没有更新。”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听着音量更大了。
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认真又诚恳,但纵使是牧佳瑜这般波澜不惊的性子也忍不住感到一阵背后发冷。
他一个籍籍无名的十八线兼职写手,应该不至于会遇到埋伏进家里的疯狂催更人吧?
他的视线小心地扫过四周,看不到任何可能会口出人言的东西存在,也不觉得周围有任何可能藏得了人的地方。
他这小房间不过七八平米,一个书架一张床,加上衣柜床头柜,完全就是间一眼过去便可将其内容物尽收眼底的小屋子,这地方哪能藏得住人呢?
床底是没有空间的,他床垫下方的床板可以掀开,那之下是两个巨大的储物空间,但除非是掀开床垫,不然是不可能进得去的。
衣柜里也不可能有人,他那衣柜是铁架外罩了层布料的小衣柜,被他塞得满当,哪里有可能藏得住人。
所以这果然是幻觉。
牧佳瑜确认了这一点,并继续盯着那快被看穿个窟窿出来的文档。
这是他正在连载的一篇文章,名叫《逃离地球》。故事发生在未来的地球,讲述了某天主角得知地球是宇宙监狱,而地球人都是宇宙罪犯的故事。主角名叫木星,是个杀手。他在一次行动中被派去杀死一个疯子,而他从濒死的疯子口中得知了地球的真相,也背着搭档长宿悄悄去看了证据,于是决定想办法逃离地球。而他不知道的是,定期给他发布任务的联络员无双也负责监视他,因此无双知道了他已然看到了疯子口中的证据。
故事现在停止在了木星被搭档长宿得知了逃离地球计划的时候,二人发生了争执。木星渴望自由,他每每望向天空都在想象真实的远方。而长宿为人务实,他从不过问上级自己为何杀人,也不在乎地球是监狱还是酒店。他只想好好工作、挣钱、吃饱饭穿暖衣,最后安然老死。
牧佳瑜盯着文档,他意识到自己写不下去了。
他现在是一点也写不出来。
他觉得当下的自己仿佛是个被掏尽了内容物的皮球,就那么破破烂烂瘪瘪囊囊地躺尸在地。干瘪、颓丧、无用。
“木星最后逃离地球了吗?”
那个声音问道。
牧佳瑜心说这幻觉问得好,这位幻觉先生看起来丝毫不怕剧透啊。
于是牧佳瑜语气平淡地回答道:“最后没有人成功逃离了地球。”
那个声音沉默了,仿佛一只被噎死的鱼。
牧佳瑜思考了两秒,他决定让幻觉消失得再彻底一点,于是补刀道:“大家都死了,木星是最后死掉的,他死在了飞船驶离地球飞往远方的时候。”
那声音持续沉默,牧佳瑜对此非常满意,他心说这简直是精神病界的医疗奇迹。
然而就在牧佳瑜准备安下心来继续发呆的时候,那声音再度响起:“那长宿呢?无双呢?前文中你有暗示过‘无双’不止一个,是不是?他最后怎么样了呢?”
牧佳瑜沉默良久,半晌他终于问出了他早该问出的问题:“你哪位啊?”
幻觉先生陷入了沉默,半晌幽幽他道:“我现在在你身上。”
牧佳瑜猛地从床上跳到了地上,他如临大敌地盯着自己这张一米二乘一米八的小床,心说这什么催稿鬼压床。
“准确地说,我是这条被子。”那个声音好像叹了口气,与此同时牧佳瑜看到自己的被子诡异地掀开了一角,它仿佛在向他挥手致意,“你的床好小,我快要掉下去了。”
牧佳瑜赤着脚在地上站了几秒钟,他把这张两米乘两米三的厚被子又往床上堆了堆,决定回到这好不容易温暖起来的被窝。尽管自己这仅有的一床大被子已然学会了开口说话,但相比较寒冬二月去衣柜里找出还未学会口吐人言的薄被盖在身上,他宁可守着这床成了精的厚被子。
“我是一条会说话的被子。”五分钟后,被子先生如是说道,“我大概两周前有了意识。”
牧佳瑜眼看着被子缓慢地自自己的胸口爬至肩头,而后堆叠起来,暖烘烘地簇拥着自己。他心说自己大概真的是病得不轻,这下不单单是幻听了,都开始幻视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医生,但不是现在。鉴于现在是周六的晚上十一点,而且他认为自己可以好好地利用一番这场盛大的幻觉。
俗话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人疯了姑且算是场祸事,那么随之而来的应当也有点福气。俗话又说尽人事再听天命,牧佳瑜决定靠着自己的行动争取来更大的福运,比如从这被子身上找点灵感挽救一下自己的职业生涯。
于是他开口道:“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被子一僵,他问道:“什么故事?怎么讲?”
“讲讲你。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话,就来我问你答。”
“我可以拒绝的吧?”被子说着,笨拙地动了动,“鉴于我让你免于死在这有暖气更胜没暖气之低温的老房子。”
“你叫什么名字?”牧佳瑜抓着被子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被子沉吟良久,开口道:“盖尼米得。”
牧佳瑜满脸空白地沉默了几秒:“你很喜欢木星那个角色是不是?”
被子:“嘿嘿。”
盖尼米得是木卫三的名字,它是太阳系最大的卫星之一。其“盖尼米得”之名来自于宙斯的男性爱人盖尼米得。
木星是太阳系内最大的一颗行星。西方以罗马神话中众神之主的名字“朱庇特”来称呼它。朱庇特就好比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于是木卫三被冠以了盖尼米得之名。
“这名字难读,我就叫你木卫三了。”牧佳瑜边说边摇头,“主角虽然叫木星,但他可不像‘木星’一样周边有那么多‘卫星’。”
“在我看来,每个人每一份对木星的喜爱,就是一颗颗的卫星。”
“那么你为什么以木卫三盖尼米得自称?因为你认为自己是男的?话说被子还有性别?”
“因为木卫三很独特,它跟其他卫星不一样,它有自己的磁场。”刚刚被决定叫作木卫三的被子先生骄傲地翘着一边被角。
“你认为你很特殊吗?”牧佳瑜好像是笑了,“不过也是。我还真没见过会说话的被子。”
木卫三的被角翘得更高,牧佳瑜缩了缩腿,避免双脚暴露在冷空气中。
“所以你是一条刚有意识不久的被子怪,你喜欢《逃离地球》中的木星。还有呢?”牧佳瑜盯着天花板问道,“你为什么会成精?这世界上有多少精怪?你们成精的条件和流程是什么?精怪之间有没有什么势力纠葛?普通人与精怪之间是否存在联系?二者之间是否已经形成了稳定的势力关系和良好的合作态度?还是说人与精怪相互敌对,亦或是还在对彼此隐瞒存在?精怪与人类间是否存在生殖隔离?你现在是以什么视角看待世界?你的身体是分上下前后的,还是说每一个边角都是你的眼睛?”
木卫三不知第多少次陷入了沉默,牧佳瑜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你问的真的很详细。”木卫三斟酌着开口,“而且多少有些刁钻。”
“我是个写手,虽然是业余的。人们写下的故事时常需要比现实更严谨的逻辑支撑,不然就成了无逻辑的荒唐故事。”
“可生活本就荒唐无比,或许你可以放松一点儿,讲些荒唐故事。”
“你在转移话题。”牧佳瑜的声音平淡如刀钉上砧板。
木卫三缓缓叹了口气,他轻咳了两声,把声音压得低而沉缓:“好吧,那我就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不要‘讲’,费时间。你回答我之前的那些问题就好,之后如果还有问题我会补充询问的。”牧佳瑜打断了他。
“呃,那也还是说来话长。”木卫三语气惴惴。
“那就明天再说吧。我要睡了,明天还要上班。”牧佳瑜翻了个身关掉了电脑。
“明天是周日唉。人类不是周六日休息的生物吗?”
“很多人类的职业不允许他们有六日双休。”牧佳瑜轻声道,“晚安,木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