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战尧回去以后狠狠骂了一顿屈小元。
屈小元舔着糖,嗯嗯啊啊了一阵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给他,“哥哥,吃。”
屈战尧没脾气了。
“哪儿来的?”
“警察叔叔给的。”屈小元趴在床上笑得一脸痴傻,她讲话有点磕巴,费了好大劲儿才捋顺,“橘子、苹果、草莓、味,哥哥,你要哪个?”
屈战尧没理她,心烦意乱的走进房间,掀开衣服碰了碰腰背上的伤,随意抹了点红花油,便一头栽进浴室里洗澡。
说是浴室,其实就是一个破地下仓库,窗户用纸糊着,被风一肆虐就掀开一个大口子,一年四季没有热水,为了节省水费,他只给屈小元洗澡的时候烧,平时自己都将就着冲一冲作罢。
冰凉的水浇在伤口上,刺激着他敏感的痛觉神经。
屈战尧觉得没那么困了。
但还是浑身憋屈。
今天在祝明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被揍了一顿不说,还没有见到他爸。
一年可就一次探监时间哪。
屈战尧闭上眼,任凭水流划过脸颊。
祝明打在他身上的拳头其实一点也不痛,跟蚊子叮一下似的。
但祝明离开前贴着他耳朵说的那句话,却一直在他脑海里不断回荡。
“别他妈给我犯贱。”
之前一直觉得这句话挺熟悉,现在想起来了,关河也对他说过。
关河……关河。
屈战尧想起他凛然的眼神,苦笑着摇摇头。
六年没见,或许七年,他记不清了。
关河跟以前一样,就凭他在那儿一站,甭管是亭台楼阁还是村口小巷,都能整出大明星的气势,哪怕现在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警服,都跟他们从社会底层混出来的人不一样。
一点都不一样。
屈战尧呛了口水,觉出了一点苦味。
可是,关河怎么会来他们这片区做片警的?
以他的条件和学历,不该继承他爸的衣钵,在商场大杀四方,或是开个咖啡店,他记得以前关河很喜欢喝咖啡来着。
呸呸呸,屈战尧你他妈还想以前个蛋!
被扰乱了思绪,他没法儿好好冲水,闭上眼重重的吐出一口气,草草了事便擦干了身体。
开门的时候被蹲在地上的屈小元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归西。
罪魁祸首此刻手里还抓着一摞糖,眼巴巴的看着他。
“哥哥,吃糖糖就不痛痛了。”
屈战尧低头跟她清澈的眼睛对视,败了。
“快去睡觉。”
屈小元张开手臂,大概是想让他抱。
屈战尧一手拎着换洗衣裤,一手扛起屈小元跑到房间,屈小元被他湿哒哒的头发糊了一脸,屈战尧拿毛巾给她慢悠悠的擦着,不知碰了哪儿,小家伙一阵乱笑。
“大半夜发癫啊。”屈战尧勾了勾她的脸,“睡觉。”
屈小元微微抬起头,“哥哥我想见爸爸。”
屈战尧给她掖了掖被子,“哥哥再想办法。”
“嘿嘿。”屈小元痴笑着闭上眼睛。
关河今天一来就逮住简琳,旁敲侧击问了一遍屈战尧的事。
简琳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她被分配到这儿来的时候屈战尧就已经在了,刚开始屈战尧总能卷进一些打架斗殴的不法事件中,但大部分都是别人故意挑衅,屈战尧惹急了才反击,他脾气比较冲,说话办事儿全凭心情,总之,虽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也比街头巷尾的小混混难糊弄的多。
关河闻言若有所思的笑了。
简琳还说,屈战尧妹妹不是先天性智障,是后天发烧烧傻的,屈小元平时很乖,长得也可爱,大家看她可怜,总是会帮衬着点,可人的耐心有限,又不是亲生的,慢慢的,街坊邻居都见怪不怪了,只要屈小元不闹麻烦,他们也就冷眼旁观,就此作罢。毕竟生活在这片区的,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关河问她,那屈战尧他爸妈呢?
简琳摇摇头说不知道,从没见过。
关河捏着钢笔在纸上划了一道,合上了本子。
简琳想了想说,记得之前听见屈战尧跟人打电话,说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平时他就在各种地方打工,几乎镇上的每家店都待过,可总呆不长久。
“诶,你怎么对屈战尧这么感兴趣啊?”简琳笑笑说。
关河从沉默中回过神来,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澜,“经常光临这里的人,总得先留个底。”
“也是。”简琳接了杯水,“哎哟,好累啊,希望今天别有那么多鸟事了。”
屈战尧今天浑身都痛,钻车底下修零件的时候差点押着腰。
不过天气很好,阳光普照,老板心情不错,中午给他免费带了饭。
屈战尧穿着一件黑色背心,随意抹了一下脖子,一身臭汗的捧着外卖盒蹲在阴凉处大快朵颐。
这是他这两天进食的第一顿。
一是没心情二是真没钱。
这一顿吃得有些猛,午饭过后,没由来一阵恶心劲儿,屈战尧跑去水池里吐了会,胃里都泛酸水。
他想今天发完工资去买点菜放家里屯着,也给隔壁的陈奶奶塞点钱。
顺便给屈小元买点鸡蛋和零食。
这里是他待过最长的工作地方,老板人好,而且一个月了,祝明也没来这儿踹场子找他麻烦,想起祝明,屈战尧想一头扎死在这水里。
吃饱喝足,工作忙碌,导致他没空想这两天发生的种种狗屁事儿,但人总容易乐极生悲,屈战尧就是典型的倒霉蛋。
他刚拿着一千八的工资,钞票都还没捂热呢,厉哥就来了。
厉哥是他们这片区的顶头混混,据说老爸是在市里的哪个局做事的,来头挺大,这片区里的人谁都不敢惹他,平时狗仗欺人,收收保护费,调戏调戏小姑娘,这事儿别人都不会插手去管,反正送进警局里,也就喝杯茶的时间就放出来了。
屈战尧曾经跟他混过,初来乍到时屈小元还处于喝奶的年纪,他身负百债,又没门没路,当时很后悔高中那会儿没好好念书,没文凭也找不到好工作,厉哥救济了他两年,期间跟着他什么败坏道德的事儿都做了。
他心有不甘,却无计可施。
生活总得继续不是么。
“小战。”厉哥笑了笑,满脸的褶子,屈战尧眼瞅着老板不停在他身边打转,他不想给老板添麻烦,摘了手套推着厉哥出去。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厉哥让一帮小弟靠后,亲昵的搂了搂屈战尧的肩,“你都不上门看看大哥我,只好我亲自来了。”
屈战尧脸上赔着笑,心里满口去你妈的,“这不忙吗?”
“嗯。”厉哥点头,“忙到这事儿都忘了?”
屈战尧知道他指的是钱,他厉哥的行事作风就是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屈战尧另谋高就不跟着他干了,就得付出点代价。
“你看能不能缓……”几天还没说出口,厉哥就拽着他的领子往前一提,“你家屈小元今天在家吧。”
屈战尧听见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神狠厉,“你他妈敢动她一下试试?!”
“你看我敢不敢。”厉哥眯缝了一下眼,“今晚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厉哥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刚转身走进店里,老板已经板着脸开口了。
工作没了在他意料之中,屈战尧还有点庆幸,这回没弄得现场一片狼藉给他们添麻烦。
他从胸腔口发出一声叹息,很轻却也沉重。
“好可惜啊,工作没了。”厉哥的一群小弟在门口嘻嘻哈哈的笑。
屈战尧朝他们丢了一个易拉罐。
刚到手的工资不算多,除去给陈奶奶的午餐补贴费,还有房租和水电,他根本没办法给厉哥钱。
回家带屈小元去面摊吃了碗牛肉面,周围还有一群闹事的,屈战尧事不关己的吃完,牵着屈小元走了。
付钱的时候老板哆哆嗦嗦收了,回头嘀咕了一句,“像你们这种人,还活着干什么。”
我们这种人?我们哪种人?屈战尧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大概祸害遗千年吧。
屈小元抱着他的胳膊哼歌,他没听明白,什么“咕叽咕叽格叽格叽”的,但在她一曲完毕以后特别捧场的拍了拍手。
“小元,今晚哥哥有事,你住陈奶奶家好吗?”
屈小元还沉浸在唱歌的乐趣里无法自拔,咿咿呀呀的点了头。
“真乖。”屈战尧摸了摸她的头发,抱着她往前走。
听到屈小元又要在陈奶奶家借宿一晚的时候,陈奶奶面色不太明朗,不过看见屈战尧手里多塞了一百块钱,她就笑开了。
“哎,包在我身上。”
“谢谢陈奶奶。”屈战尧朝她点点头。
屈小元在屈战尧离开的时候哭了一通,鼻子都是红的,屈战尧每每这个时候都觉得自己太不是东西了。
揉了一把对方的头发,屈战尧转身走了,任凭身后传来一阵阵带着哭腔的喊声。
他很怕屈小元叫他哥哥。
他担不起这个词。
关河今天提早下班了,办公室里的人都挺惊讶。
刘叔小声说了一句,“不值班啊?”
关河摘了警帽,微微侧过头,神色平静的看了他一眼。
刘叔闭上嘴了。
走出办公室,就听见里面的人凑在一起谈论他的事,比如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当片警,明明是著名警校毕业的,又比如他为什么偏偏挑这么个搅屎棍的地方,要是贪图享乐,直接挂个名在A市其他警署也行。
总之他们想不通的事情,关河自己也想不通。
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这个地方,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就来了。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个不在乎旁人眼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而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两天每天六点多都会听见闷雷声,不下雨前,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
关河扯了扯领口,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屈战尧没把钱给厉哥,他也没躲,他知道厉哥不缺钱,他就是爱看他不痛快,他们这种专业级别的混混,掏钱已经是次要业务了。
厉哥确实没多生气,只是惊讶屈战尧只身一人过来讨打。
“小战啊。”他很轻的喊了一声屈战尧的名字,“哥对你不好吗?”
“挺好的。”屈战尧没看他,“来吧。”
屈战尧从小没少挨打,他小时候就皮,揍人和被揍已成习惯,跟家常便饭似的。
也不是很痛,完了以后拍拍屁股站起来依旧是一条好汉。
“别给我不知好歹,尽犯贱。”厉哥踹了一脚他的胸口,“你挺不服气的吧,起来啊,打我啊。”
屈战尧咬着牙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厉哥他们打累了,又咒骂了几声,才扬长而去。
这回大抵是痛快了。
屈战尧艰难的动了动胳膊,好在,还能动,没瘸。
他感觉有浓稠的鲜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
操他妈,用碎酒瓶子打人,得留疤了。
屈战尧在地上躺了会儿,令人狂躁的夏季,总是会来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他想爬起来,但使不出劲儿,只好看着巷口的小狗一溜烟蹿没影了,哎,等等我,他想朝它喊。
坐在地上淋了一会儿雨,屈战尧扯着嘴角笑了笑。
蓦地头顶被覆上了一层阴影。
雨水顺着一把黑伞落在了他的脚边,屈战尧吁了口气,回头看见关河高高在上的站在他身后。
微怔过后是被捏住心脏的痛感。
还有委屈和难过。
关河一直没说话,眼神在他裸露着的锁骨和小臂来回扫着,那里布满了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年代久远,有些是刚才添上的。
打探到屈战尧家庭地址不是件难事,他沿着乐家桥往前走,路过了昨天他们遇见的没有路灯的小巷,再往前饶了几处违章拆建的房子,没走到头,就听见一阵阵急喘的哭喊,挺吓人的。
作为警察他应该去管,但他没有,他看见了屈战尧。
瘦高的个子往地上一躺,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地上有血,他被人打了。
他的背影隐没在一片黑暗里,雨水顺着他的侧脸滑过,冲刷了他脸上的污垢和血渍。
肩膀微微颤了两下,他在哭吗?
关河在背后看他,看他瘦削的肩胛骨,看他细长的脖颈,看他柔软的发丝一点一点被雨水打湿。
倒是屈战尧的笑打破了俩人的沉默,“又见面了。”
“嗯。”关河将伞往他那边倾斜了一点。
“哎关警官,这回可不是我滋生闹事啊,是他们先揍的人,别带我去警局。”说着攀着墙艰难的站起来。
“我知道。”
屈战尧点了点头,“那就好,你以前也不分青红皂白把我送教导处了……”
说起以前,俩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被拍死在回忆的浪潮里。
关河低头看他,“你没出国,对吧?”
屈战尧浑身疼得厉害,他笑着揉揉腿没说话。
“别给我装傻,你没出国对吧。”关河的声音终于拔高了几度,没那么端着了。
屈战尧盯着脚底,笑得有些喑哑,“是啊,我没出国,我就混在这儿,一直到现在。”
然后他感觉到了一种刺骨透凉的视线,关河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
还是一点儿都没变,他生气起来的样子。
“你呢?当初不是你先不要我的?”屈战尧很讨厌提当年,觉得像个娘们似的,耿耿于怀,他不想用这话刺伤自己也刺伤对方。
关河没有说话,大概也不想提过去。
两人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哼一声都带着些苟延残喘的味道。
“你现在……怎么……”
关河的话没有说完,屈战尧从里面听出了一点鄙夷的味道。
“命不由天。”他笑得满不在乎,忽的一趔趄,腿软,往前一栽。
关河眼疾手快的扶住他,碰到他冰凉的指尖有一瞬间的晃神,但很快被屈战尧躲过去了。
“脏。”他沉沉的说。
关河看着他吊着嘴角笑起来,眼睛弯着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其实根本没怎么变嘛。
他的痞笑盖过了他内心的惶恐和窘迫。
可关河还是感觉心脏被狠狠捏了一下。
这种吊儿郎当痞里痞气的笑容,他很讨厌。
可也想念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