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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吃饭

书名:应魂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更新时间:2023-05-17 10:57

无名鬼是喜欢站在人群边歪头听活人聊天的。

说实话,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周殷这个名字,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周殷肉”的说法。

但是他并不在乎这个人。

因为据村民们所说,这个人现在不但没有死,还位列庙堂,封侯拜相,他们这群潦倒的鬼魂再恨,也不耽误周殷这一世的福荫,听听他的封号吧,成国公,或许在这一朝的皇帝眼里,他们这些人的尸骨正是这个男人的英雄功业,所以有那个闲工夫诅咒有的没的,担心周殷死后住七层地狱还是十八层地狱,还不如现在多抢几个包子来得实在。

但是很快,他们这群鬼连包子也吃不上了。

秦地河谷,在满塬的小草刚刚在地上结成绒的时候,一位游方术士途经了这座波澜不惊的谷口村,此人一身灰扑扑的术士袍,拿着支灵幡,自城西进入,径直走入包子铺。伙夫为他上了一屉包子,他钳住伙夫的手,往包子皮上一贴。

“店家,您这包子凉了。”

伙夫眼神乱颤,术士波澜不惊,又道:“您这店里阴间的客人太多了,请尊灶王爷镇一镇罢。”说罢捞过桌上的灵幡,施施然地走了。

吃不上饭了。

术士多管闲事一句话,这小村庄短短几日跟风似的供起了灶王神,供不起的也学会了解开笼屉时用红笔点上一点,

“托梦吧。”

“无名鬼”提了个办法,“我们可以影响凡人心迹行为嘛,想办法让他们给我们送吃的。”

“想得美。”

有鬼讥笑:“你以为我们没试过?上个村里,我们在人的梦里说我们缺衣少食,他们醒了才没有送吃的,而是直接找了驱鬼的人来!走了走了,顺着河谷走,找个不供灶王爷的包子铺还不容易嚒。”

呼啦啦一阵阴风吹起,六十多个鬼走了五十多个,“无名鬼”回头一看,还有十个。

细脚伶仃的老弱病残跟不上大部队,含含糊糊地开口,声音透着股破罐破摔的绝望:“你真的有办法吗?”

无名鬼一乐:“试试呗。”

刚刚那只鬼给他了提醒,托梦既然平铺直叙地说不行,那就绕个弯子。据他这段时日的观察,大顺朝如今百废待兴,处处机遇,谷口村里很多有想法的小孩子都远游去了,有的是求学、有的是经商。

“咱们就去给他们的父母托梦,用他们孩子口吻说自己出了意外,淹死、摔死、意外死……什么的编一编,再说自己很冷很饿,他们爹娘一做这个梦,求证是一说,但肯定会把吃的先供奉上!那血食我们自然就可以吃了!对!为求稳妥,咱们要挑那些孩子不爱传家书的骗!”

“无名鬼”支使着各鬼去看哪家殷富,哪家久不传书,坐在地上,算盘扒拉得啪啪响。

“这……”

穷鬼、病鬼、痨鬼一听,有些迟疑,他们生前是淳朴人,死后也没有过这个肠子:“……这是坑蒙拐骗吧?会不会不太好?”

无名鬼闻言调笑一声,“呵,真有意思,您都是鬼了,还想着骗人好不好。”

鬼众还是迟疑,无名鬼便亲自向他们演示了一次,果然,都不必等第二日,被入梦的爹娘惊醒后立刻冲进厨房做饭烧菜,端盘供奉,立竿见影。热气腾腾、菜品丰盛的一席夜宵让饿鬼们无话可说,立刻听话,

五日后,“无名鬼”发展出一套话术,十日后,他们撒网撒得多了,一群鬼吃得是红光满面,一夜连走几家流水席。

无名鬼把控调整位置节奏,心安理得,到点开饭。

只是偶尔的胸口会闷闷地作痛一下,譬如每次让人托梦之后,他远远地就听见那府上传来的惊醒痛哭的声音,世人讳言鬼与神,当爹当娘的唯恐孩子有难,深夜跑进厨房书房,一个做饭,一个写信,半个时辰后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了出来,父母求神拜佛地把碗筷朝着孩子远游的方向摆好,在家书未传回的一连数日,都会时不时地用无神的双眼远眺远方的天空。

每到这一刻,坐在墙头的无名鬼都会想,自己若是个人就好了。

他很想投胎,想转世,想这世上也有人这样惦记着自己,哪怕自己已经没心肝到许久不曾传回近况,还是会被人这样的记挂。

可是他做不到。他连去哪里找他失了的魂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就没时间伤春悲秋了,因为他骗吃骗喝被当地土地公公抓了。

“你这小鬼,年纪不大,做事倒损。”

老头须眉皓白,长已满三尺,拿住“无名鬼”的时候,不喘不虚,音质平缓且厚。

失策了,白光整个卷过来的时候,“无名鬼”就感觉不妙,用力挣断一条手臂,足不沾地,拔腿就跑,土地公公淡定地扯过祭坛上一大海碗,信手朝着他一扣,严严实实地把他按倒在墙围之下,然后栓好群鬼,拂手离去。

“无名鬼”那断掉的手臂无措地落在地上,左右摸了摸,发现自己落了单,赶紧蹦起来,以手为足,追着土地和自己的主人啪嗒啪嗒地跟上去。

城西村外,一座小小的石砌土地庙,手臂感应到主人存在立刻穿墙越户飞入其中,着急忙慌地在“无名鬼”的肩上安好,而此时,那白胡子老头正扯过空白的卷宗上书地府,对群鬼道:“别急,等下鬼差冥官就来接你们。”

十几只鬼魂闻言凄楚地挤做一团,唯有“无名鬼”仰着脑袋看老头,浑身散发“多管闲事”的嫌弃。

老头传书完毕,扭过头来:“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无名鬼实话实说。

老头指了指跟着他的鬼众:“那他们呢?”

“他们也没有名字!”

“呵。”

土地爷爷宽心一笑,手上凌空出现一册名簿,一边眯缝着眼对照容貌,一边翻簿点名:“李信,大顺三年肆月阳寿尽,高福,大顺三年十月阳寿尽,陈波,大顺五年贰月阳寿尽……都是这谷口村里的人啊,方便方便,容老夫核对拘票,等下交割……”

“无名鬼”睁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向阿大、阿二、阿三等一眼,惊愕:“你们不是说是漂泊到此的嚒?”

他们分不出余暇答他,兀自痛哭起来向土地哭诉,有说自己的老伴还在村里,土地仙能不能宽限一个时辰,有的说小孙女每晚都要听他讲故事,能不能让他去话个别,说一句阿翁走了。

他们正嗡嗡嘤嘤说着,庙外忽地闪现一阵青光——

众鬼剧烈地挣扎起来:接他们的鬼差来了。

五名鬼差手提手铐、脚镣、木枷,打头的衣着体面些,看起来更像冥府的官员。他大步款款而来,手拿一张引单,简练地寒暄后与土地确认,“鬼魂李信、高福、陈波、金来……大顺元年至五年死人,系属秦州丹阳谷口村,死后祟人,身前无遗言遗物,地府核实缉拿,请土地确认。”

“无名鬼”没明白为什么只有十鬼,没有自己,只问:“你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冥官答:“阴曹地府,阎罗殿,然后奈何桥。”

群鬼的哭声更加凄厉了,求情声此起彼伏。

土地公公低垂着眼睛认真确认引单,确认后从自己衣中抓出印鉴,在纸上缓缓叩下:“确认无误。”

就在这个空档,病鬼阿四忽然挣脱束缚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只是还没奔出门外,又被鬼差拦下!

“仙人!仙人——!”阿四拼命地向前挣扎,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想要冲出土地庙,“土地仙人!只宽限半个时辰,不,只一盏茶,小人去跟家人道个别就回来,求求您,求求您,让小人再看最后一眼就好……!”

冥官冷眼看着,语调平静地对手下说:“不走来路了,开阴阳门罢。”

群鬼头发凌乱,哭得浑身颤抖。土地让开一步,在小小的土地庙留出公干画符的距离。

“他们根本没有祟人!你们凭什么拿他们!”

是无名鬼,他被人捆坐在地上,狠狠盯着那些按部就班的仙人冥官:“我们只是托梦又不是害人,活人传封书信就知道那是虚惊一场,我们还帮他们找个由头联络亲缘,这你们怎么不谢我们!”

群鬼红着眼睛转向他,哆哆嗦嗦,像看到了最后救命的稻草。

土地捋着胡子,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在阳间骚扰凡人,还有理了?”

“只有穷鬼才祟人,你看哪有富鬼祟人!”

无名鬼坐在地上仰头顶回去:“你是本方土地不去教化本地百姓,让活人烧纸供奉,让死人接受酒食祭祀,那怎么可能不出乱子!你这老头自己都不知道做出表率来,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要揪着不放喊打喊杀,你敢说你处置公道!”

他不懂鬼魂对人间的留念,但看到同伴如此祈求绝做不到袖手旁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搅合了再说。

土地老头波澜不惊上百年,被他劈头盖脸顶撞得一愣,心道这是哪来的小鬼,说话这么铃儿响叮当?

“无名鬼”拧头再喊:“冥官大哥,冥官大哥!您看他们不想走,你们押我吧……我是主犯啊!他们已经知错以后肯定不敢再犯!可我想去投胎,鬼差大哥您押我,我一定配合你们!”

“无名鬼”浑身用力挣动了一下,看那动作似乎还若非情况不允许他还想掏钱打点一下。

冥官眉毛一挑,凌空捉笔,就事论事道:“本官可以带你走,你叫什么?”

“我……”

阴阳门已经全部开启,门的边缘泛着幽幽的绿光,恍惚已能看见地府的阶梯,无名鬼却忽然卡住:“我,我叫……”

天边响起了闷闷的雷声。无名鬼呆怔的瞬息间,群鬼已经一只一只地被推进了阴阳门,阴阳两界交响呼应着凄厉鬼哭。

冥官表情平淡地看着“无名鬼”,见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才从怀中掏出铜镜,平静地弯下腰,“小鬼,你别想了,”

说着下巴一抬,示意他看那镜中:“你连魂都没有,怎么可能记得名字。”

“无名鬼”低头,只见那镜子的边缘古拙平滑,镜中却一团混沌:无眼、无鼻、无耳、无唇。他浑身一凛,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名字,没有脸孔,投不得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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