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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困兽

书名:白鸽
作者:蜜秋
更新时间:2023-07-11 11:21

旧T恤下摆裹满了粉尘和汗,顶着一张被自己揉皱了的脸,童瞳站在公交站,直到公交车开到了眼前才眯着眼看清了是四路车,这趟车往返在坝区和学校,但三年下来他拢共也没坐过几趟,任继凯调侃他恋家,他只想插根鸡毛在他嗓子眼,从大一开始,每年在家待不到一个月,这他妈叫恋家?

公交车颠颠簸簸地开着,新的水电站大坝修了好多年,进出大坝的路面全都坑坑洼洼,童瞳心肺都快被颠出来,他逃出来的那个家,从今往后便是真的不可能再回了。

就当彼此都死了吧,大四过后,从此海阔天涯,再也不会、不必见了。

从来没像此时一样这么想快点离开宜江,想想真可笑,当初不顾一切要留下来的也是他,童世宁的嘲讽郁星的劝解都动摇不了他的心,童瞳一意孤行地第一志愿填了S大,他心里清楚,只要他填了,这所野鸡大学不可能不要他。

果然,他的高考分比S大的录取分高了八十多分。

当年填志愿时,秦澍着急上火地要拦他:“小瞳,你也太任性了……”

童瞳硬着脖子,看着秦澍的志愿单,满不在乎龙飞凤舞地把S大几个字填满了那张前程薄纸:“你家里不作死地要你就念S大的电气系吗,你能念,我也能念。”

秦澍一言难尽:“我家里,你知道的,都在那个体系内,我将来也……再说S大的水电专业在国内还是排的上号的,但其他专业就……”

童瞳打断他,交了志愿单,拍拍秦澍的肩膀,反过来安慰他:“好了,我陪你。”

一个月之后来了两张通知书,一张S大电气系,一张外语系,秦澍拿到通知书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童瞳,看到他手里同样的通知书,笑得眉目舒展。

少年迎着夏日烈阳下笑成一道光,那笑容童瞳一直记得,他觉得很值。

公交车跳过一个大坑,童瞳被颠得整个人离了座位再重重砸下来,心都要吐出来了,秦澍,童瞳默默念了遍这个名字,他想快点见到秦澍,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要见到秦澍,他就能再活过来。

突然又想到,秦澍说过今年生日会亲手给他做个蛋糕,童瞳骤然从座位上坐直,这个念头蹿了出来,好像心里的沙漠涌出了一小股清泉,细细的,缓缓的,却顽强地散发出柔软滋润的气息,他把手肘搭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把脸轻轻埋了进去。

今天是他生日,童世宁不记得,郁星竟然也忘了,没关系,只要秦澍记得。

秦澍,秦澍,他会在房间里等他,一个丑丑的但是是他亲手做出来的蛋糕,跟他说,小瞳,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公交车进了市区边缘,拐了几个弯,进到夜明珠拥挤狭窄的街道,这一大片混乱杂居拥挤不堪的城区却有个最璀璨浪漫的名字,夜明珠,S大大概是这片区唯一的明珠,几万人的青春之花开在世俗嘈杂的尘埃里。

童瞳没到终点,在S大侧门就下了车,穿过侧门外热热闹闹的市场,斜下坡走过一条巷子,便是一大片民居,S大不想住校的学生大多在此租房,其中一幢的其中一间,童瞳在刚刚过去的大三暑假租了下来。

大二的时候秦澍倾其所有,把从初中就攒下的压岁钱零花钱全都砸了出来,在侧门边拿了一间门面房做成了只有一张台球桌的小酒吧,可以打球可以喝酒还能唱K,这间店很受学生欢迎,什么都可以玩还便宜,周围三教九流的年轻人也喜欢腻歪在这里,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校内外的人,一眼就能分出来。

暑假的白天童瞳满城跑着做家教,晚上秦澍看店,他在旁边网吧当网管,他不喜欢暑假的酒吧,没了学生,全是下三滥的社会无业青年,乱哄哄的鬼叫唱歌声,骂骂咧咧的打球声,等到酒吧关门,他再等秦澍一起回家。

童瞳让秦澍晚上也来出租房里住,秦澍跟他一样不爱回家,他家里是另一种高压,父母都是大集团的大领导,对儿子也像对下属,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大学之后他也是能不回父母家就不回去,但寝室太热了,没空调没风扇,童瞳见不得秦澍受这个苦。

秦澍去了,童瞳帮他一起从寝室把东西搬了过来,电脑书衣服鞋子游戏机乱七八糟一大堆,搬家那天童瞳跟过节一样。

秦澍跟童瞳一起住了两个月,夜夜睡在一张床上,童瞳从背后轻轻抱着他,空调温度打得低,抱着也不会嫌热,何况童瞳也不乱动,就只是抱着。

有天夜里秦澍翻过身来,童瞳迷迷糊糊地醒了,秦澍哑着嗓子说:“以后晚上我还是不来了,瞎耽误你。”

童瞳一下就全醒了,支棱着撑起肩膀,口气比骨头还硬:“跟谁不是耽误?我愿意被你耽误。”

秦澍还要说什么,童瞳把脸埋进他颈弯:“不听!我要睡觉!”

夜里一声叹息,秦澍揉揉颈弯那头毛茸茸的软发,伸胳膊搂住了他。

童瞳径直去了出租房,秦澍不在,夕阳从玻璃窗折射|进来,屋子里一片黄澄澄的,冰箱上用磁吸贴着一张醒目的红字条:打开冰箱。

是秦澍的字,童瞳嘴角带起一抹笑,打开了冰箱,底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两排罐装柠檬茶,是童瞳最喜欢的饮料,上面一层只有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毫无章法的,丑丑的蛋糕。

沙漠里那股甘泉滋养出的花终于“嘭”地一声开了,冰箱的冷气扑在童瞳脸上,丧家犬的粉尘和汗全都不见了,换成冰天雪地的清爽和干冽。

童瞳小心翼翼托出了蛋糕,放到了餐桌上。

普通的白色奶油底座,上面一层却铺了满到堆出来的水果,童瞳最喜欢吃裹了鲜奶的水果,秦澍就做了这个最简单,却又最让童瞳喜欢的口味,他看着那一层切得磕磕巴巴的水果,想象秦澍粗手笨脚削皮切水果的样子,闷头笑了会,一定都是秦澍自己切的,才这么丑。

他笑出了声,仔仔细细看了个饱,拿了一小块芒果沾了丝奶油吃了,小心翼翼把蛋糕又放回了冰箱,秦澍不在,他一个人吃没意思。

他给秦澍发消息:在哪呢?蛋糕看到了,颜值3分,口味满分。

等了半天秦澍没回消息。

屋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下去,童瞳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生日,秦澍没道理找不见人,他起身走到卧室,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

书桌上秦澍的电脑不见了,角落里一把吉他一把贝斯都不见了,他冲过去掀开床单,床底的篮球足球,秦澍的行李箱全都不见了,童瞳最后打开衣橱,半边衣柜空了。

整个人跌坐在床上,童瞳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秦澍……搬走了?

怎么可能?!他从学校回家再回这里,总共离开不到四个小时,秦澍就趁这么会当口搬走了?

童瞳满屋子乱翻起来,不对,不可能。

什么都没找到,所有跟秦澍有关的东西,全都不见了,他什么都没给童瞳留下,一句话一张纸一条消息,什么都没说,真的就这么搬走了。

除了那个丑蛋糕,还有那张破红纸。

童瞳闭上眼,那好不容易,被清泉扑灭下的火又猛地蹿了起来,那朵花迅速颓败干枯腐烂,化作了齑粉散在了风中。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是今天?

为什么任继凯那个人渣能骗得了郁星?为什么不分手?为什么要搬走?为什么在我的生日当天搬走?

他想不明白,小小的出租房一团凌乱,最后一抹阳光照进厨房,反射出一道利光,童瞳眯了下眼,那是一把刀。

太好了,刀,妈的今天一天都在找刀!

他冲进厨房,那是秦澍切完水果的刀,抹得干干净净后挂在水槽旁,被童瞳一把拎起。

他把刀塞进包里,一刻不停地冲出门,铁门在身后砸得震天响。

不知道秦澍在哪,他躲起来了吗?路过侧门边秦澍的酒吧,不开霓虹灯的时候,门头招牌上的“绿岛”两个字落满了灰尘,格外破败,酒吧还没开门,童瞳直接冲到秦澍寝室。

寝室大门敞开,里头五个人正在联机组队打游戏,人人手里托着一杆枪,在一片迷宫一样的地方搜寻厮杀,正打到激烈处,杀人的聚精会神,被杀得跳起来摔键盘,童瞳站在门边看了会,秦澍的上铺刚被人杀死,跳脚骂了一通后转头看到童瞳,楞了下,童瞳问:“秦澍回来过没?”

上铺指了指空荡荡的下铺床位:“回啥啊,床都空了,他不是已经出去住了吗?”

童瞳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那把刀装在空落落的包里,一下下撞着他的后背,他绷着一股劲,他不信找不到秦澍。

天已经黑了,白日里的燥热散得干净,夜里的九月终于有了初秋的凉意,童瞳绕着学校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侧门,看看时间,绿岛就要开门了,他决定就在这里等他。

童瞳把背包放下来,抱在怀里蹲坐在地上,心里绷着的那股劲正在散去,他又揉了揉脸,不行,在见到秦澍前,他不能松掉垮掉。

望着地面发了会呆,直到听到秦澍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小瞳?你怎么在这里?等多久了?”

童瞳转头,秦澍来了,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童瞳整个人有些发抖,一整个白日的愤怒和委屈,此时见到秦澍的一瞬间全都爆了出来,他很想冲过去抱着他,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狠狠抱着他,像小时候每次跟人打完架浑身是伤后做的一样。

秦澍会回抱着他,无比温和地揉他的头发问是谁欺负了他,然后再去把那个人狠揍一顿。

现在的秦澍当然不可能去揍任继凯,但是秦澍知道怎么安慰他,哄他。

童瞳忍住了冲过去的冲动,他僵硬冷漠地站着,秦澍一边开酒吧卷闸门,一边对另一个人说:“你先进去,我跟他说几句话。”

童瞳这才看到秦澍旁边还有一个人,他只瞥了一眼,没看清,也不重要,他盯着秦澍:“为什么要搬走?”

秦澍垂眼,看到童瞳雪白一张面孔上黑幽幽的眼睛,习惯性想伸手揉那头软发,手刚抬起来又觉得不妥,僵硬收了回去,下班高峰期,店门口人潮车流喧嚣一片,他说:“我想了想,这样对你更好。”

对我更好?童瞳哽着脖子:“你知道个鬼!”

秦澍没想跟他吵架,朝周围看了看,指了指酒吧里面:“进去说吧?这会没人,里面不吵。”

童瞳朝里看眼,只有一个人在里面打桌球,是跟秦澍一起来的那个。

他走了进去,秦澍在身后又把卷闸门拉下一半,明显这会不想做生意。

酒吧里灯光昏暗,只有台球桌顶上一盏灯是明亮的,那人嘴角叼着一支烟,俯身眯着眼,“啪”一声,一杆进洞两个球。

似是觉察到了有人在看他,那人微微抬起身,也朝童瞳看过来,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童瞳不想回应,转过头,秦澍递过来一罐柠檬茶,拉环已经打开了,童瞳接了放到一边,说:“跟我回去。”

秦澍有些无奈:“小瞳,不要一直这么任性。”

童瞳双眼通红:“我任性?是谁从小到大帮我出头打架?是谁知道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后那么高兴?又是谁说会一直照顾我,还给我做蛋糕?你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现在怪我任性?”

秦澍闭眼揉了揉眉心,他说不出话来。

“对了,蛋糕,你明明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这就是你给我过的生日?”童瞳逼问,那股快要崩溃散掉的气又慢慢凝聚了。

秦澍无力地辩解:“那是我答应过你的,要亲手做蛋糕给你,但是……”

他狠了狠心:“明明知道没结果,还自欺欺人干什么。”

“我不要结果!”童瞳吼道:“我根本没要过什么结果!”

秦澍僵在当场,童瞳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跟我回去,秦澍,跟我回去!”

秦澍缓缓摇头:“不,都结束了,小瞳。”

童瞳双手在包里摸,他摸到了那把刀,死死捏住抽了出来。

秦澍看到刀瞬间惊住,不自觉往后跳了一步:“你,你要干嘛?别乱来小瞳!”

“你以为我要捅你?”童瞳惨然笑了下:“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那种人。”

童瞳把刀对准自己的脖子,他的眼泪流出来:“我只会捅我自己,秦澍,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去。”

骨碌碌滚动的桌球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童瞳一直盯着眼前的秦澍,没留神那个人怎么到了他身后,那人一把握住童瞳拿刀的手,力道奇大,一手将刀掰开,一手从背后拦腰抱住童瞳,对秦澍低声吼道:“愣着干嘛?!快把刀先拿了!”

回过神的秦澍赶紧上前夺了刀,童瞳只觉得自己被烈火包裹着,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郁星不让他动弹,秦澍和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不让他动弹,他拼了命挣扎嘶吼:“放开我!放开我——!”

秦澍仿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童瞳,茫然无措地站在跟前,那人死死地抱住童瞳,任他挣扎撕咬踢打,像牢笼里的困兽,发出临死求生般无比巨大的破坏力。

他从背后抱着他童瞳,低低和缓地一声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他跟你回去,今晚,马上就跟你回去。”

听到这句话,童瞳仿佛才真的一下泄掉所有精气神,筋疲力尽地软了下来,那人仍旧抱着他,让他靠着自己呜咽、喘气。

只剩最后一丝紧绷的弦,童瞳盯着秦澍,秦澍面色灰败,点头说:“好,我跟你回去。”

身后的人终于松开手,童瞳大汗淋漓地站起身,这才转身看向他,短短的一头板寸,微黑的皮,嘴角的烟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张薄薄又上微翘的嘴唇。

校外的,童瞳抬手看了看自己发红的胳膊,看不出来这人力气这么大。

这人的衣服裤子上全身被自己乱踢乱踹出来的印子,右手小臂上两排齿印,微微渗着血,童瞳毫无愧疚,他问秦澍:“你东西在哪?”

秦澍指了指那人:“在他家里。”

童瞳喷火的双眼又转了回来,盯着对方:“你搬家,就是搬到了这个校外的流氓那?”

那人皱了皱眉,开口想说什么,秦澍打断道:“童瞳!你怎么回事?!”

“不是吗?”童瞳挑衅似地盯着那人,冷漠地嘲说:“你谁?混哪条道的?”

那人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童瞳的冷淡敌意,温和地笑了笑,没什么语调地平静说道:“我叫边城,我是秦澍的朋友,对,我是校外的,虽然念书没你们多,但不是流氓也不是什么黑道,只是个没名号的小生意人。”

童瞳抬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这人一把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沙,沙,沙的……边城,这名字,呵呵,还浪子呢。

边城一动不动不眨眼地看着童瞳,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童瞳眼中的敌意微微收敛了些,安静下来后,疲倦排山倒海般袭来,这一天怎么这么长……

他累极了,拎起包朝秦澍说:“走,回家吧。”

秦澍把刀仔细藏在吧台后面,跟着出来把钥匙丢给边城说:“一会苏雷他们要是过来,随便玩多久,冰柜里有啤酒,你们自己拿。”

边城点点头,童瞳和秦澍朝外走去,边城突然在身后说:“等等——”

童瞳回头,边城拿起吧台上童瞳没喝的那罐柠檬茶喝了口,举了举说:“童瞳,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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