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琅半夜也没回来。
江星渡醒酒后睡觉。
王廌还在继续改稿。
他高考的分数只够得上好大学,却没够得上好专业,去了理工重点大学的非重点文科专业。全系加起来也凑不齐别的工科院系一个班的人数。
毕业之后王廌保研跟着老师研究魏晋南北朝,机缘巧合被美学研究所录用,同时读博,每日工作和研究内容不外乎玄学清谈,确实是在修仙。
下个月是新加坡一帮研究者的讲座,他现在的上司,也就是他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导师,在里面有重要工作,为了带他露脸,直接卸了一半工作量给他。王廌知道机会难得,不想错失,宁愿真的秃头也不要放弃。
他们的公寓最好的就是一间宽阔的客厅,落地窗对着万家灯火,他坐在毛毯上靠着茶几改稿子,双眼酸涩,半个小时之前吴琅发回来的信息说自己还在加班,他进了一家大企业研究扫地机器人,每天和王廌争着秃顶。
王廌推开电脑往后仰,头枕在沙发上。
已经是春天了,并不寒冷,他只穿了薄薄的睡衣。
他曲起腿,双眼看着屋顶带着斑点的壁纸,又想起来今天在酒吧看到的人。
坐在沙发最旁边的,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属于江星渡上上上一任男朋友。
江星渡当时跟他说的清楚,两个人玩玩,结果对方动了感情,缠着江星渡,甚至请私家侦探,被逼急了,爱而不得的那位直接带刀过来他们的公寓。
王廌出门买菜回来看见江星渡和他在门口争执,原本想要不管不问却在看到刀锋出现的一瞬间变了脸色,逮着前男友就是一顿暴揍。
对方也是被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最无害的男人吓怕了,被揍得眼泪汪汪,理智也被揍回来,光顾着抱王廌的大腿祈求息事宁人。
江星渡小臂上被他划了一道红痕,不过到底是皮糙肉厚,啥事儿没有,王廌这边揍了三五拳之际,江星渡靠在墙上平复心情,看着王廌满眼都是感叹的星星。
王廌撸起袖子浑身布满乱窜的火花和电流,阴沉着一张脸,谁也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他是个极度重视感情的人,因为极度重视,反而患得患失,他的兄弟他能打能骂,但是别人动一动汗毛都不行。
在心神紊乱的时候,王廌允许自己休息五分钟。
所以说都分手了......又来捅刀子,江星渡怎么还和那个人碰面了呢?王廌不想管江星渡的一身烂桃花。
大概是江星渡长得确实是好,五官挑不出来一点儿毛病,组合在一起又不显得过于妍丽张扬,反而融合得多情又浪漫,看得人心里痒得舒服,细细琢磨这张脸孔就像是慢性中毒的过程,最后病入膏肓还甘之如饴。
大概因为如此,才一身烂桃花。
长得好看的基佬真是造孽,一个二个往上扑都拦不住。王廌想着,精神松懈,睡了过去。在堆积如山的任务压迫下准时五分钟之后醒了过来。
他埋头去文献资料,再抬头的时候万家灯火灭了五分之四,剩下几家可怜兮兮地亮着。
王廌没有选择学法,已经与父母为他定下的人生轨迹背道而驰,按照老爷子的话来说就是你别想从老子这再拿到一分钱,却总是口是心非偷偷给儿子打钱。
赚的钱确实不够,他从事的这种工作又不是工科理科,于他之一途上,坐个冷板凳一坐就是五六十年的人也有,他的老师至今为止也没有富裕过,王廌上学的时候只见过老师抽最差的烟。
选择这一条路,就不必在意付出与回报之比了。
王廌有时候也会去投稿或者为补习班代课之类,赚些外快,聊胜于无。
一点,王廌回屋睡觉。
两点,吴琅回家,没带钥匙,王廌睡不沉,起身给他开了下面的门禁。
两个人各自顶着一对黑眼圈对视一眼,王廌指了指厨房,回屋继续睡觉。
吴琅被老板榨得不成人形,在王廌回屋之后抱着锅吨吨吨喝了半天,把所有的肉都捞出来吃了,三人份两顿的饭,他只留了点炖汤的大料在底下。
吃完了他才后知后觉想到了早上王廌很有可能会发飙,后背一阵凉意,飞快蹿回屋子睡觉了。
果不其然七点半王廌坐在餐桌前想杀人的心都有了,这原来是他要留下来今天下面条的汤,结果吴琅竟然能全部喝干,他抖抖锅下面的一层骨头渣子,眉头皱得像风干的灯影牛肉丝。
适时发进来一条微信,来自吴琅。
头有点凉:今天我正常下班,去菜市场给你带点东西吧??
王廌挑眉,给他回过去。
人形廌:我晚上给你列清单。
他发完信息,无意间抬头一看。
江星渡敞着怀坐在他对面喝粥,头发还沾着水,结实的胸腹块垒分明,也是湿漉漉的,有种蓬勃的艳情男色,看得王廌觉得十分别扭,放下手机拿勺子指了指他。
“江星渡同志,你能把衣服穿好吗。”
江星渡坦然反驳:“我穿的又不是正经衣服。”
他懒懒散散地抬眼看了王廌,说:“是老王你自己穿的太老龄了好不。”
王廌穿了一身粗布的墨绿衬衫,板型宽松,领子束着脖颈,衣领中间的缝隙正好对着那颗小痣。
“这衣服穿得舒服好不好。”王廌强调。
“这样是不会有男朋友的,你穿的就像个太极师傅。”江星渡挑刺。
王廌:“不劳费心,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江星渡差点忘了这茬,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上次不是吵架了吗,我以为你们分手了。”他伸手拿了王廌盘子里吃不完的油条。
王廌搅动米粥的手上动作停下来,露出一点头痛的神色:“哪能那么简单就分手,我们找个伴儿多不容易。我自己也不想分手啊。”
江星渡兴致勃勃:“他说你直男,不是还要你给他买包吗?”
王廌提起这个就来气:“我本来就是男的,哪有男人这样形容男人的,再说了难道基佬就非要买女士手提包吗。”
“我说买别的,稍微便宜一点,但是他就不愿意,上次刚送过一套护肤品,又来了。”
王廌的男朋友是大学时期的学长,对方现在是个普通白领,和王廌谈了六七年,平时似乎过于少女了,江星渡一直都很不待见他。
出门要王廌给他拎包,看见当季的新品动不动就发链接过来。
江星渡看着王廌淡而修美的五官,很想告诉他那个人配不上你,趁早分了算了。
但是他说不出来,王廌对于感情过分认真,他是个对忠诚和从一而终有一种变态迷恋的人,就算是最初认识到性向也绝对不同意到酒吧滥交约炮,以前和江星渡混一个圈子的人都评价王廌是标准的理想主义者。
这种评价总是伴随着嘲笑和王廌的不为所动。
他总觉得不对,他总觉得王廌是在压制自己,这样端着高高的,迟早有一天会摔下来。
“那你会给他买吗?”江星渡问。
王廌顿了顿:“如果他很想要的话。”
会买的。这是他的潜台词。
两人遂不再讲话。
王廌吃完了饭要去所里值班,江星渡没事干在家里做清洁,他毕业就被他爸叫去进家族企业,王廌知道的不多,大概是奢侈品之类的,忙的时候脚不沾地,闲下来天天能睡到日上三竿,他和江星渡告别,出门上班。
地铁人山人海,充满了提着包的西装白领,王廌靠着车门左摇右晃,研究所离他的住所差上一个十万八千里,地铁都要十几站,倒腾来回要两个多小时,一来一回两身臭汗。
棉麻衣服吸汗透气,他喜欢穿。
对于穿的像个老头子这件事情,王廌是丝毫不觉得奇怪。
他小时候和爷爷一起生活过,老头子喜欢盘串遛鸟,穿着白褂子摆个马扎在胡同口一坐就是一天,早上比鸡起的还早,把王廌叫起来练太极耍剑,他自小就懂得怎么去安静和与世无争。
因为他争不起,那时他父母的事业还没有起步,他不能和别的男孩子一样去购置几千块钱一双的联名球鞋,尽管他很想要。
江星渡当年有整整一个柜子的名牌球鞋,有些现在是有价无市,虽然这些对于江星渡来说不过是一时潮流。
他想要,要不起,最大的能力就是伪装成不想要,像个大人一样对这些孩子的追求表示不屑一顾。
现在看来这样的做法并非没有成效,大家都毕业成熟了,看到当年竞相买过的球鞋只有一种烧钱的肉痛感。
到底不过是青春的悸动。
王廌在地铁上被吵得头昏脑胀,下车了才看见手机上三个未接来电都是男朋友的。
联系人张铭远的最后一通电话在半个小时之前。
他进了研究所的大门,长长的一段路,两边是宽阔的草坪,阳光四处疯跑。他们所虽然清贫,却修得很雅致,他给张铭远回电话。
彩铃是一首王廌很熟悉的英文歌。
那边接通以后,并不说话。
王廌这边先开口:“张铭远,有什么事儿吗?”
那边依然沉默。
“我现在在研究所门口呢,马上去上班,你怎么了吗?”
张铭远的声音很低,压着怒气变得有些滑稽:“张铭远张铭远,我是你的一个陌生人吗?”
王廌被他突如其来的抱怨给说愣了,他微笑着说:“不是啊,你不是我男朋友吗?”
“怎么啦?是要买那个包吗?”王廌想了想,温和地说道,“这个礼拜我们再去看看好不好?我是真的觉得那个包不适合你。”
当然不适合了,女性手提包。
张铭远就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我找你你就觉得我是要你给我买东西?我在你心里就是吸血虫吗?”
王廌往所里走:“你没事干干嘛要说自己是吸血虫?我这样说你了吗?”
张铭远冷笑:“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编排我?”
王廌:“谁编排你了?大早上你别阴阳怪气的,有事说事。”
电话那边又是冷笑一声:“没事,告辞。”
说完就挂了。
王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握着手机发呆,突然看见自家顶头上司从楼梯上下来,忙不迭把手机揣进兜里,上前问好。
张铭远莫名其妙的电话和生气都让王廌觉得心烦意乱,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又借助了三大杯浓茶,他和另外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个办公室,两个人的电脑桌背对拼在一起,上面都是成山的资料,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都是彩色便签,像是杂乱无章的小旗子迎风飞扬。
他总是能够在工作的时候保证百分之一百的投入,张铭远等等都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
上班期间,谁也分不了他的神。
王廌的扶手椅上摆了个肥硕的卤蛋抱枕,是吴琅买了三个送他的,正好有着三个人一起秃顶的美好愿望。
他电脑上贴了满满的便利贴,右手边是堆叠的五颜六色的小茶盒,电脑边是江星渡送的粘土手办,笔筒放在一堆参考书籍的上面,吐司和牛肉酱在左腿边的柜子里,抽屉里放的是酸奶和坚果。
他又开始忙的昏天黑地,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后跟着写字的唰唰声,时不时还有便利贴被一下撕开的声音。
年轻人也怀疑:王老师是机器人吗?大脑从来不卡顿的。
王廌的工作能力没话可说,人又踏实又吃苦耐劳,他和王廌在一起工作比之前轻松不少。
如此忙忙碌碌,时间的流逝都没有真实感,很快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中午两个人照样在热水间靠着吃杯面,整个热水间都是好闻的汤底味道,王廌袖子挽上去露出白净的手臂,瓜棱形白玉炉小巧玲珑,正好垂在他手腕突出的骨头下方。
年轻人叫庄浮生,给自己的杯面里添了一大筷子老干妈,问王廌要不要。
王廌摇摇头,他脸上没有表情,却依然显得有些倦色。
庄浮生注意到王廌的手串很久了,王廌没有信仰,却表现的清苦冷峻,吃斋念佛似的,他没忍住,问王廌:“王老师,你那串儿是自己买的?”
他比王廌小几岁,资历也笑,有时叫本名,有时叫老师,全随他。
王廌尝了口海鲜汤,咂咂嘴:“不,是家里老人送的。”
“听说你本科学的是宗教?”
王廌点头。
“哎那你们出来都怎么就业呢?”庄浮生起了兴趣。
王廌:“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呗,要么去英美进教堂,要么家里找关系进寺庙。要么你干别的,当然大多数都干别的去了。”
他觉得杯面味道不错,又尝了一口,脸上出现愉悦的表情:“我还是比较幸运的吧。读研的时候跨专业,方向是魏晋美学,老师又给力,我继续读他的博士,后来他又给我推荐所里来了。”
庄浮生“哦”了一声:“就是那个,咱们副所长易生呗?”
王廌点点头:“不然我现在还真的找不到工作,起码是没有这么好的。”
庄浮生喃喃:“原来名校的学生也要有就业压力啊。”
王廌知道他高考相当不好,再战一年还不如上一次的,心灰意冷去了二本院校,考研也没能如愿以偿,最后是家里关系打到这里来才进的研究所,不过好在人也肯学习,王廌老师让他带带庄浮生。
庄浮生高高瘦瘦,黑框眼镜,酒瓶镜底,像个过度发育的豆芽菜。
“可说呢。”王廌把喝干净的面碗丢到垃圾桶,“谁找工作都不容易,要是一点儿工作经验都没有的,什么也不懂,就算是名牌大学,出来也是别人嫌弃的菜。”
庄浮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他有点驼背,说话还弯着腰就像个问号,特别纯良无害,王廌把他和自己抽空去补习班辅导的孩子放在一起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