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这儿,尤天白已经全部回想起来了。
他和这人的确是见过,两年前见过,两年前一个盛夏的星期天,他从吉林往南走,去辽宁的小城市进货,路上接了个熟人的委托,载了两个小城里的年轻人,尤天白觉得自己有时候是喜欢多管闲事,但没那么喜欢,俩人一上来,他就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果然不出一百米,叼着烟吹着风,车就让人给劫了。
劫车的正是刚给了他一拳的帅哥,帅哥当年还不是帅哥,是一脸倔强的黄毛小子,一声不吭钻进他的车里,满眼睛地主的架势。
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尤天白也笃信在别人的地盘里别撒野,听着黄毛小子和车上两人说了半天“师父”、“徒弟”、“场子”又或者“江湖”之类的字眼,他准备照他们的意思先回城里。
但同样的,尤天白喜欢多管闲事,所以他选择帮车上两个年轻人一个小忙,即在车彻底发动起来之前,开了副驾驶的门,把黄毛小子踢出去。
他当时自信地认为,如此自负自满又天真的小毛贼,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他的人生轨迹上,直到今天,黄毛小子摇身一变换了身份,在他想象不到的地方惊艳登场。
好吧,挨揍之前还是很惊艳的。
手里的纸巾好像透了,尤天白向上仰着脑袋,把流出来的血灌了回去,他的舌头在牙齿上扫了一圈,没有松动的,又皱皱鼻子,鼻梁也没被打断。
看来他下手还是留了情面的。
纸巾是小保安给的,尤天白边吐着血沫边下车时,还是他上去拦了一把,现在被害者本人正坐在保安亭脚下,盯着黄毛小子捶门口的对讲设备。
刚才说了,尤天白自己是有点多管闲事,但是没有脾气好到被白打了一顿不还手,他现在坐着没还手主要有两点原因,一是他刚发现这儿不是别墅区,而是独栋别墅,二是这市内桃源的少爷,即眼前还在捶话筒的黄毛,十之八九就是在同城论坛上私信他的所谓“学徒”。
他就是自己等了一个小时的人,其实这一个小时还好说,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他们未来两个月时间都要待在一块儿了。
只穿着绒衫缩在春风里还是有点冷,尤天白感觉血流进了喉咙,几米开外的雄伟大门口,对讲设备终于接通了。
“喂……喂?”说话的听起来是个中年以上的男人,似乎有点年纪了。
“爸,”黄毛单刀直入,“之前跟你说的工作,我要出去几天。”
话筒那边沉默了一阵,尤天白能想象听筒那头的男人眯起眼睛越过老花镜翻手机,不过他的经验也到此为止,毕竟他没住过市中心的独栋别墅,按照他的猜测,接下来大概是会有女仆管家连环出门,送上盘缠细软后鞠躬齐声说“少爷一路顺风”之类的吉祥话。
但那头的男人却一掌驳回了他的想象:
“那你走吧,注意安全。”
黄毛松了口气的样子,支着墙的手放下,听筒却又响了起来。
“等下,你说的这个人,他靠谱吗?不会是骗子吧。”
话头指向尤天白这边,但那小子没回头,慢慢说了答案:“我认得他。”
明明说到了自己却不回头?这尤天白可不喜欢,他撤下手纸放大了嗓音:“露水情缘罢了!”
黄毛当场一巴掌拍在了对讲设备旁边,一声铁皮震响后,他猛地回过头来瞪尤天白,这是两人再见面之后第二次对视。
除了嚣张跋扈,害怕烟味,尤天白对他留下的第三点记忆就是浅色的眼睛,再看到还是很中看。
与此同时,保安亭里的小保安又是一声长出气,这下更像是田埂上的牛了,还是开春犁着泥巴地的那种。
“认识啊,那可以。”听筒后的男人应该在推老花镜,“其他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少爷应该是还想和他说句什么,但对讲设备干脆利落的挂断了。
打破沉默的是尤天白的笑声,他站起来,鼻子已经不流血了,他转头问保安:“你信我们俩谁说的?”
保安从刚才开始就有点过呼吸的前兆,这会儿终于开了口,一股纯正的中原大地腔调:“大哥,俺今天第一天上班,饶了俺吧。”
声音之大,后院里传来了几声被惊飞的乌鸦叫。
“喂,你!”黄毛越过他的F8向这边看,在用下巴指尤天白,“垃圾别扔地上。”
说完弯腰去车里拿了什么,又朝着尤天白扬下巴。
“简历,你要看吗?”
简历?居然准备得这么认真。
“那拿来看看吧。”尤天白当然来者不拒。
他把沾了血的纸团上,扔进大门口的豪华垃圾桶,起身迈进了面包车。虽然他挺想在法拉利里面试。
少爷递过来的简历比他想象的更加一本正经,透明夹加彩印,后面应该还有作品集之类的,车里的暖风还开着,尤天白只在盯着他的照片看。
一寸照上的少爷也是这副黄毛扮相,应该是不久之前照的,发型有打理过,在蓝底的相片背景里,五官像是印上去的,眉目鲜明,耳朵尖尖的,说精灵一样似乎太给他面子了,姑且说像大黄狗吧。
“行,”尤天白视线向上去看他的名字,“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休马。
对啊,这小子叫休马来着,原来真是这两个字,两年前劫车时听他说,还以为是什么英语的音译。
“第一个问题,”他反手把简历扣上了中控台,“你会推车吗?”
休马对于他把自己简历弃之如敝履的行为皱了皱眉,回答:“推车谁不会?”
“好啊,真棒。”尤天白用毫无称赞之意的语气表达了他的称赞,“第二个问题,能吃苦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像是废话,他不相信开着七位数座驾登场的少爷会吃苦,尤天白偏了脑袋,手支在方向盘上,休马的浅褐色眼睛盯了他一会,接着默默点了下头。
“那没事了。”尤天白转开了脸,“欢迎来钱少事多的老板手下干活。”
暖风机呼呼响,尤天白吸了吸鼻子,还有淡淡的血味。
“这就没了?”
少爷果然要开始质疑了。
“没了,你还期待有什么。”尤天白用手指在自己酸痛的鼻梁骨上推了推,“问问你见面就打了我一拳的理解与感悟?”
“你把我撇下车的地方我走了五个小时才回城里,在快四十度的八月,我打你一拳算轻的吧?”
没想到这小子嘴还挺快的,一顿发言好像把车里的铁架都震响了,尤天白闭了两秒靠近副驾驶的右眼,竟然感觉他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
“这一笔账我先记上。”他半睁着眼睛按耳朵,右边的人没回答他。
车里忽然陷入了沉默。
就好像他们一股脑儿把两年没见的话语都发泄完了,这样想起来,他们不像是冤家路窄,倒像是老友久别重逢,这个想法让尤天白一阵恶寒,他恨不得探出头去重新开始跟小保安搭话,不过比起欺负老实人,他还是决定再埋汰一句小少爷:
“你要是实在不想干,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没想到对面的顶嘴来得飞快:
“我有哪句话说我不想干了吗?”
他知道休马又在用眼睛瞪他,所以干脆扭头去向窗外看。
如果不在乎身后有个虎视眈眈的怪物,这地方风景确实挺不错的,老工业城市的灰暗天色也没能削减建筑本身的品味,能生在这种地方,人生一定没有什么烦恼吧。
这么去看,再想想自己未来几十年极大可能的居无定所及希望渺茫的天伦之乐,尤天白想把兜里的七星蓝莓爆掏出来点上。
“所以你选择出来打工是为什么?”他的拇指在嘴边划着,主动把气焰压低了些,“你爸养不起你了?”
好吧,没完全压低。
车座向后动了动,尤天白知道他在抱着手臂向后靠,一声短暂的叹气后,黄毛小子的气焰居然先消了。
“给家里的生意冲晦气,我爸找人算的。”
果然是有钱人的说话方式,尤天白回过脸来看他,休马的眉头还拧着,侧面向这边。
“你家什么产业,还需要洗钱?”话已经说出来了,尤天白又觉得自己有点太刻薄,“如果能问的话。”
但对面回答得倒是挺直接:“殡葬。”
无意冒犯,这行真的挣很多。嘴里真的闲得慌,尤天白又默默瞅了一眼中控器上放着的打火机。
“等下,”疑问又上来了,“你为什么说我干的能给你冲晦气?”
“你不是卖药的吗?”休马的脸猛地转了回来。
这就是尤天白为什么有时候特别讨厌年轻帅哥,他的眼睛又被这张脸晃了一下。
说起来,他确实也有听说过救死扶伤的行业可以在阎王殿里勾销点什么,不过那种救死扶伤和自己这种,可能只相同在了一个“扶”上。
“我确实是卖药的,但应该和你说的不是一个药。”他一辈子伶牙俐齿,这一刻居然有点语塞。
春雪过后的艳阳里,灰色面包车无辜地横在别墅的大门口,在少爷的豪车停靠着的另一侧,车厢上贴着黄底色红勾边的三个大字——“站得快”。
“我是卖壮阳药的。”
这次没人尖叫,但是庭院里的乌鸦还是喧嚣了一阵。
“不只是壮阳药,情趣用品也卖的,计生用品、性感睡衣、仿真用具,样品都在后面,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给你找。”
伶牙俐齿的感觉终于回来了,但他一路解释着,眼看着休马的手慢慢扶上额头。
话已至此,尤天白再多的解释也成了假药大王的掩饰,他甚至有点同情少爷,毕竟自己真的没在“招学徒”中写的太明了。
车里无声的怒吼持续了一阵子,尤天白重新捡起话头:
“你还去吗?”
休马把手撤了下去,回答依旧是斩钉截铁:
“去,必须去。”
什么能让富二代离开市中心的大宅子跟着穷老板下乡吃苦呢?尤天白终于把烟摸了出来,大概是些体察世人疾苦的深意吧,他不懂,也不想懂。
等他掏了打火机转头,看到小少爷还在副驾驶上坐着。
“愣着干嘛啊?快收拾东西去啊。”
尤天白烦躁的时候会拖长音,尤其是看着这小子抱着手臂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他恨不得用自己的北京味把他熏出去。
“早收拾好了。”休马的回答还是这么简单直接,说着他又用下巴向后座指了下。
第二排的空座上,放了个深花色的拉杆箱,这箱子是比他的车低调点,带上来的时候尤天白居然没注意到。
“你的行李只有这些?”他还是先呛了一句。
休马还在皱着眉头看他,不如说他的眉毛从见面开始就没打开过:“这又不是原始社会,难道缺了什么路上不可以买吗?”
这逻辑竟然让尤天白有一丝同意,他无可反驳。
“安全带扣一下吧,少爷。”他选择叮嘱一句,太子可不能被伤到。
休马倒是挺听话的,扭头去找安全带的卡扣,按到底后又抬了头,问:
“你叫我什么?”
尤天白给烟打火的手停住了,用一个说不上关切的长辈笑容回答了他。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在车里抽烟?”休马的手指在勾安全带,他的手居然也挺好看的。
再一次地,尤天白用笑容回答他,然后干脆利落地给烟点上了火,把第一口烟喷向了他的脸。
副驾驶上的人当机立断向后缩了一尺,他躲着烟的样子和两年前一样。
“想从这条路上回去,你最好听我的。”尤天白把打火机丢回储物箱,夹着烟看他,“全身上下都听。”
这边的视线没动,休马的眼神却游移了一瞬,尤天白夹着烟的手支上脑袋,他在等他回答。
“你是想把刚才的一拳找回来吗?”车已经点着了火,座椅的嗡嗡响声让休马觉得喉结都在震。
尤天白又笑了,他笑起来挺神奇的,够爽朗,但没有把人带进欢乐里的意思,像是在旁观。
“不着急,慢慢找。”
话音落下,他身侧的安全带也扣到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