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昭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周围浓浓的白雾忽然都散去了,耳边滴滴答答地响着水声。顾怀昭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汗津津地躺在一张硬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病得全身滚烫,喉咙像着了火似的。
他想动一动,四肢却不听使唤,只能瞪着眼睛,一件件辨认着屋里的摆设。
蓝布被面,旧蚊帐,硬木床。
红穗木剑,矮书橱,祖师画像。
他浑身发抖,过了半天才喘了一口粗气,只觉得老天在捉弄他。
正魂不守舍的时候,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中年男子冒着大雨从外面进来,背上背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两人身上的鲜血被雨水浇得变了颜色,汇成一条条淡红色的水迹,顺着脖子往衣衫下流。
男子看见他醒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哑着嗓子招呼了一声:“你醒着啊,怀昭。”
说完,那男子弓着背,打开柜门,取出柜里折好的棉被,草草铺在地上,把背上驮着的少年一点点放了上去。
“这孩子叫应雪堂,算来应该比你年长几岁,是我应师叔家最后一点血脉……”男人一面说,一面用手把少年饱浸鲜血的布衣撕开,胡乱上了点伤药,就把药瓶塞在了顾怀昭手里。
“为师得走了,这些日子不要出门。等你能起来的时候,就替你应师兄上点药。”
男子说着,放不下心似的,握着顾怀昭的手紧了一紧,然后才站起身来,一面回头看,一面一瘸一拐地走进雨里。
还未关紧的门板外,整座紫阳山陷落在空山苦雨中,山泉迸发,群鸟俱寂,瓢泼大雨无边无际地下着。
顾怀昭攥着药瓶,一动不动地躺在硬床上,许久,一行水迹忽然从眼角滑了下来。
隔了整整一世,他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师父救回了应师兄。至于从哪里救的,怎样养的伤,一概想不起来。
还有机会再世为人,这是何等的幸事。
等顾怀昭能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应雪堂的伤口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顾怀昭披了件靛蓝色的弟子服,脚下软绵绵的,扶着墙给他打水换药,忙里忙外。
这个时候的应雪堂远远没有上一世来得高不可攀,他身材还未长成,脸上身上全是血污,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整日里昏迷不醒。
有好几次,顾怀昭都忍不住把手放到他脖子上、眼皮上,瞪大了眼睛等他的反应,直到手腕酸疼的时候才挪开。
照顾毫无戒备的应师兄,这对于顾怀昭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短短几日里,他每次给应雪堂梳理长发,都喜欢叫上一声:“应师兄?”给人擦脸的时候,又叫上一声:“应师兄?”
顾怀昭上辈子在刀尖上打滚,自己也处理过不少伤口,在他殷勤照料下,应雪堂那身伤渐渐有了起色。
到了第三日,应雪堂手指动了半天,终于醒了。顾怀昭早早去伙房讨了一碗白粥,见人一睁开眼睛,就腆着脸端了过去:“应师兄,我是怀昭,喝点粥,垫垫肚子。”
应雪堂皱着眉头,稍稍一沾唇就侧过脸。
顾怀昭对他的脾气简直了如指掌,用勺子盛了一勺,吹凉了又递过去:“以后你拜入师父门下,咱们就是一家人,用不着跟我客气。”
应雪堂听了这话,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些。他失血过多,一张脸白得像冰雪所化,五官又精致如笔墨点就,顾怀昭看了几眼,就忍不住露出些痴迷神色,直到被应雪堂狠狠瞪了一眼才惊醒过来,讪讪地把粥碗放在床边,拿起鸡毛掸子四下掸灰。
也不知道浑浑噩噩地干了多久的活,顾怀昭才敢回过头来,桌上的粥碗已经空了,应雪堂背对着他蜷在被子里。
正相对无言的时候,那人忽然问了句:“这是你的床?”
顾怀昭还牢牢记得自己应师兄最爱干净,兴冲冲地邀功道:“师兄你放心,我换了簇新的棉被,柜子里的,没人用过……我还用艾草熏过屋子。”
应雪堂仍用后脑勺对着他,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顾怀昭巴巴等了半天,才听见应雪堂说:“我什么都没有,再怎么巴结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
顾怀昭愣了愣,才笑了出来:“应师兄以后是大人物,我……我是最末流的小人物,做最苦最累的买卖,什么名号都排不上。能得你美言一句,这辈子都受用不尽了。”
应雪堂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听到了最差的答复,对顾怀昭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趣,只剩下顾怀昭还一个人眼巴巴地望着他。
对这人的照顾,有七分是情不自禁,还有三分出于锥心刻骨的恐惧。
在自己罪名压身,最穷途末路的时候,要是能有应师兄出面美言一句……也不至于身首异处。
到了第四日早上,顾怀昭一个人躺在简陋的地铺上。
山上的清晨凉意透骨,睡在地上简直令人难以入眠。顾怀昭每冻醒一回,都忍不住偷偷瞄几眼床上的应雪堂,替他掖一掖被子,实在睡意全无的时候,就盯着应雪堂垂在床沿的一只手看,有时只是看一片衣角。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怀昭看应雪堂翻了个身,又蹑手蹑脚地坐起来,去给应雪堂盖被子。还没碰到,应雪堂就睁开眼睛,一把攥住顾怀昭的手腕,气得脸色铁青。
顾怀昭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应师兄……”
应雪堂厉声骂了句:“你一直在看我,你、你一直盯着我看……”他似乎想说点难听的话,只是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所以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还抓着顾怀昭,忙不迭地甩开了那只手。
顾怀昭手腕上还残留着仿佛被火燎过的灼痛,应雪堂推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笑了:“那我出去?”
应雪堂怔怔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怀昭笑着说:“应师兄好好躺着,我到门外去,看看风景。要什么,就喊我。”
应雪堂听了这话,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顾怀昭披上外袍,系上弟子履,踟蹰半天,还是折回去为应雪堂掖了掖被角。
推门出去,院外古树遮天,苔痕满地,怀中尽是萧瑟山风。顾怀昭迎风站着,眼前还残留着上一世应雪堂指点他剑法的事。
那时候两人同进同出,投缘得很,应师兄连家传的无双剑法也教给了自己几招。就在这群山怀抱中,师兄一招一式缓缓使出,剑到尽处却藏锋,每一招都暗含余劲,仿佛有源源不绝的后手。那是何等畅快的日子。
到了这辈子,短短几天中,他越发真心相待,比任何一刻都全力以赴,结果呢?
等顾怀昭打了伙食回房,发现应雪堂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留了一页信。顾怀昭先忧后喜,兴冲冲展平了一看,发现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顾怀昭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忍着鼻酸,扒了几口白饭,提着长木剑到后院练了几个时辰的剑,直到筋疲力尽才作罢。
接连几日,顾怀昭除了吃睡洗漱,练应雪堂教他的那套剑法,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月底,应雪堂忽然不请自来。
他已经穿上了紫阳山的弟子袍,腰间系着绦带,脸上看不出半点病容,眉目间自有一股高人一等的贵气。
还没有等顾怀昭开口,应雪堂先说:“苗师父让我来道谢。”
他说的苗师父,就是两人的师父苗战,武功走的是刚猛一路,一把重剑使得虎虎生风,紫阳山上已经少有敌手。
顾怀昭生怕惹他不悦,小心翼翼地说:“师父的伤……”
应雪堂估计忙着交差,不等他说完,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让我们好好亲近一下,往后演武坪上一同习武切磋。”
顾怀昭看他口气不善,张了张口:“应师兄,我……”
“我已经拒绝了,”应雪堂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然后一迭声地说了下去,“我们以后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顾怀昭只觉得浑身发冷:“我……”
应雪堂还不肯罢休,木着一张脸,语气咄咄逼人,丝毫不给顾怀昭开口的余地:“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顾怀昭垂着眼睫,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一点也不熟悉面前的这个应雪堂,上一辈子的应师兄待人谦和有礼,不露半点锋芒,就算不喜欢谁,那人也看不出来。
应雪堂见顾怀昭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眉宇间多了三分倨傲,正打算走的时候,忽然听见顾怀昭问:“上次的信,我还有些地方不懂,想跟师兄探讨一二。应师兄以为,什么叫‘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呢?”
应雪堂扬眉回道:“自己不敬重自己、奴颜婢膝的人,别人自然不会敬重你了。”
顾怀昭脸色苍白,半天,才挤出了一个笑容:“应师兄受了重伤,好几天昏迷不醒,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自觉问心无愧,所作所为更与自辱毫不相干──
“应师兄毫无感恩之心,才会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即……”
顾怀昭说到这里,结结巴巴,几乎句不成句。
他上辈子“一世偷生”的外号不是白叫的,谨小慎微地活了二十来年,睡得比谁都浅,躲得比谁都远,随时随地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即便是应雪堂这样激他,顾怀昭也不敢破口大骂。
可他刚这样不痛不痒地辩解了几句,应雪堂就气得变了脸色,人愤然往前迈了一步。
顾怀昭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颤声笑道:“难道我把应师兄丢在门外,任你自生自灭,这才叫不自辱吗?”
应雪堂攥紧了拳头,挥了挥,咬紧了牙说:“你──”可憋了半天,却没有下文。
顾怀昭心里清楚,应雪堂恐怕对自己印象已经差到了顶点。一旦想清楚这点,不知为何难过得手脚冰凉,糊里糊涂地便说:“何况我比应师兄多练几年剑法,就算当面切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巴结你,有什么好处?”
这句话说出来,连顾怀昭自己都羞愧得满脸通红,他虽然招式上能胜过此时的应雪堂,但全仗着多活了一些年月,至于不想巴结应雪堂云云,更是十足十的谎话。
应雪堂听到这里,仿佛像被人当面扇了一个耳光,咬着牙问:“你敢不敢去演武坪?”
顾怀昭话已至此,好比马入狭道,不能回头。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紫阳山演武坪上,短短半个月,应雪堂已经认识了不少师兄师弟,一看见他就笑脸相迎,替他清出一片场地。
他大步走到场边,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红穗铁剑,怒目看着顾怀昭。少年负剑,皎如玉树临风,往那一站,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顾怀昭只得有样学样,也挑了一把剑。
发现有人要切磋比武,演武坪上陆陆续续聚了不少人。应雪堂倒提长剑,双手一抱拳,生硬地行过一礼:“应雪堂,使家传无双剑法。”
顾怀昭脚已经有些发抖了,双手抱拳,眼睛四下游移,只说:“我使松风剑法。”
话音刚落,演武坪上就炸起一片笑声。紫阳山一脉以剑法闻名,大大小小的剑招一共有二十余套,松风剑法是大多数弟子入门学的第一套粗浅把式。
顾怀昭上一世被紫阳山除名的时候,八脉俱伤,再也施展不出其他剑诀,直至头颅搬家的那刻,用的都是这套松风剑法。
应雪堂面如覆霜,等顾怀昭话音一落,就运剑往前一刺。顾怀昭横剑去挡的时候,只觉得眼前剑光点点,竟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仓促间手中铁剑在应雪堂剑身上一拨,人就地一滚,用尽全力才避开这一剑。
一旁围观的紫阳弟子看他避得狼狈,又是一阵哄笑。那边应雪堂挑剑再刺,手中发力,直指顾怀昭浑身要害,剑气激荡处,发出“嗡”的一声尖锐剑鸣。
顾怀昭已经坐倒在地,看着应雪堂这破空一剑,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一招“松风照月”横向挥出。
应雪堂修眉一扬,手中长剑正要继续前送,忽然发现顾怀昭那一剑后发先至,斜斜削向自己手腕,一惊之下收回剑势,在空中兔起鹘落一个旋身,倏地回身甩剑!只见一道凌厉剑气从上而下,如果顾怀昭躲闪不及,只怕连头盖骨也会给击碎了。
眼看着长剑劈落,顾怀昭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连用了“八方风雨”“风流云散”两招。
旁观的人看到这里,大多“咦”了一声。顾怀昭那套剑法虽然远不及应雪堂的精妙,但他毕竟练了十多个寒暑,一招一式熟极而流,无数个生死关头,就靠这七招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
即便在他六神无主、头脑空白之际,身体照样不偏不倚地使出剑招。脚下步法交错,避开应雪堂兜头一剑,右手抡起长剑,舞出朵朵剑花,护住周身要害,等一招“八方风雨”使完,骤然反守为攻,身形大开大阖,长剑一挑一扫,再弓步一刺。
应雪堂脚下不稳,硬生生被他逼退了三步,脸上怒容骤起,剑穗一抖,反手回击。
顾怀昭看也不看,竟把背后罩门露给应雪堂,人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跑去。
场边嘘声还未响起,这头应雪堂长剑离顾怀昭还差半寸,剑势已绝,顾怀昭却突然以一个险到极点的角度避过身后剑刃,含胸回刺。
那是松风剑法的第一式“千里同风”,连初学乍练的入门弟子也能使得似模似样,而应雪堂眼看着要败在这一式下。
在这短短一瞬间,顾怀昭忍不住看了一眼应雪堂,那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像懊恼,又像难以置信,脸上那股倨傲自恃的神采荡然无存。
顾怀昭呼吸一窒,这一剑哪还刺得下去。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还保持着挺剑欲刺的姿势,对面应雪堂却已经一剑削断了他几根头发。
场边围观的人群见胜负已分,要么散去,要么都聚集到应雪堂周围,交口称赞。
“师兄,好身手啊!”
“应师弟小小年纪,身手就如此不凡,假以时日……”
十个人中,也有一两个看到顾怀昭还呆立一旁,会笑容可掬地夸上一句:“怀昭也是大有作为。”
直到这个时候,顾怀昭才终于动了一下。他双手发颤,轻轻摸了摸右脸的刺痛之处,又看看掌心里的血迹,见是小伤,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应雪堂方才挑断他鬓角长发的那一剑,还划伤了他的右脸,伤口不深,过了这么久,也只是渗出了几滴血珠。
等顾怀昭收拾好心绪,默不作声地捧起长剑,从人群外走过,把兵器放回兵器架上,一抬头,却发现应雪堂一直失魂落魄地看着这边。
顾怀昭走出老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发现应雪堂仍是怔怔地望着自己。
顾怀昭回去后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他睡醒时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没有一点光,那床厚重的棉被至今没有被自己捂出一点温度,仍冰冷如铁地压在身上。
有短短一瞬间,顾怀昭根本分不清自己在哪一世,在哪一年;是阳间的人,还是阴曹的鬼。他逃也似的下了床,抖着手把蜡烛点燃了,然后端过铜盆,盛满清水,仔仔细细地看着水中人的脸。
一圈一圈的水纹中,是顾怀昭十四岁时的脸。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尖下巴,细长双眉,颇有几分清俊,但因为眼中唯唯诺诺的光,那张脸显得格外平凡。只要是双眼未盲的人,恐怕都不会认为长着这样一副尊容的人,将来会大有作为。
顾怀昭深吸了一口气,捧起盆里的清水,飞快冲洗了几遍脸上的剑伤。几个时辰没有上药,伤口已经自己止了血,深一点的地方还结出了血痂。他明知道这样的小伤,即便留下伤疤,也是浅浅一道白痕,但看着水中的人影,面目平淡,脸上还带着悲惨的剑伤,不由自主红了眼睛。
应雪堂来的时候,顾怀昭又在练剑。他向师父求了一把带剑穗的铁剑,长三尺,重八两,整日整夜地背在背上、握在手里。
应雪堂踏入后院的时候,顾怀昭正反反复复地练着一招“千里同风”。
往前疾冲,一剑回刺。
往前疾冲,再一剑回刺。
由于练得太久,顾怀昭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那招剑势只剩惨烈。
应雪堂在一旁沉着脸叫了他好几声,顾怀昭才回过神来。也不知是体力透支,还是对应雪堂天生的畏惧,顾怀昭往剑鞘里塞了几次剑,才成功把剑归入鞘中。
应雪堂眼睛盯着一旁的老树,生硬地落下一句:“让我看看你的脸。”
顾怀昭愣了一下,他明明就站在这人面前,一抬眼就能看到。想了半天,还是猜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好往前迈了一步,见应雪堂一动不动,于是又靠过去一步。
应雪堂这才把目光施舍似的落到他身上,轻轻碰了碰顾怀昭脸上的伤,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顾怀昭隐约听见他问的是:“疼不疼?”却不能确信,久久不敢回话。
应雪堂摸了半天,才记得拿出药瓶,只是手指蘸好了药,却一直不好意思往那人脸上涂。隔了毫厘的距离,悬空比划了好久,直到顾怀昭脸上都微微发痒了,才胡乱涂了几下。
应雪堂替他上完了药,仿佛做完一件大事,长吁了一口气。两人沉默半天,应雪堂忽然抬起头看着顾怀昭,小声一笑:“师弟,你剑法真厉害,真的,我都比不过你啦。”
隔着这一丁点的距离,顾怀昭像是失了魂魄似的,木讷地盯着应雪堂的笑容。上一刻还觉得应师兄简直好看得勾魂摄魄,下一刻又觉得更勾魂摄魄的是应师兄那几句话。
顾怀昭呆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怔怔地问:“师兄方才说过什么话吗?我好像听错了……什么……”
应雪堂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以往芥蒂仿佛一扫而空,他笑了好一阵,才把顾怀昭按在后院石凳上:“好好喘口气,一会再陪我比试几场,总算找到个对手了。”
应雪堂等顾怀昭缓过气来,又拉着他比了三场。
两人一个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用初学乍练的剑招;一个资质平平,是刀尖上打滚的老江湖,使熟极而流的剑法。应雪堂越是比试,越发觉顾怀昭临场应对极为老辣,比同辈的弟子何止强了一点半点,三场过后简直是大开眼界,临走的时候还拉着顾怀昭一顿感叹,已然把他视作平生至交。
自从这天起,应雪堂一看到他便笑脸相迎,动不动说的却是:“师弟脾气太好,这样照顾别人,是会吃亏的。”顾怀昭骤然得到这般礼遇,简直有诚惶诚恐之感,仿佛是滥竽充数的乐师,却时时刻刻要准备在王前献艺。
所幸其他人并未对自己另眼相看,他脸上那道疤虽然抹了药,淡了不少,但毕竟伤在脸上,路过的师兄弟看到了,时不时地会笑上一笑:“顾怀昭,我要是你,比武不成,还破了相,一定会好好躲上几日。”
“怀昭师弟,听说你使的是松风剑法,这般胆量,真是了得。”
应雪堂对这一切却浑然不觉,他那套家传剑法,被奉作江南第一,要十年练气,十年练形,十年练意,剑法大成后,每出一剑都含有数十种后手,虚实交错,招招藏锋,与人交手往往能把对方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应雪堂好不容易掌握好心法,开始演练剑招,正是入迷的时候。
他与顾怀昭每日切磋比试,一看到精妙的应对,便照葫芦画瓢地学来,不消几次就使得比顾怀昭还要灵巧,进境可谓一日千里。
顾怀昭每次看到他来,又是高兴,又是害怕,打足了十二分精神陪应雪堂拆招。若是哪天如有神助,胜了应师兄一招半式,应雪堂便会两眼放光,反反复复地与他探讨,说到尽兴时还会留宿一晚,两人抵足而谈,比上一辈子还要亲近三分。
只是应雪堂进境神速,随着时间推移,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哪怕顾怀昭全力以赴,连压箱底的本事也拿了出来,还是难以占据上风。这个时候,应雪堂便会抱怨几句,问他:“师弟是不是最近练功懈怠了?”
顾怀昭哪敢告诉他真相,只能加倍地苦练剑法,每日天不亮便起,深夜方睡,一天只休息两三个时辰。
就这样春去秋来,两年过去了。苗战把自己门下几名爱徒都召集过来,准备传授下一套剑法。
应雪堂习武修身,性格逐渐内敛,只有看到顾怀昭的时候才会展颜一笑。顾怀昭跟在应雪堂身后进门,看到习武堂里零零散散地站了不少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这些年来,为了不和应雪堂相差太远,他极少和人打交道,每日每夜都待在后院练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等着应雪堂登门,连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梦见应雪堂冷着脸问他:“师弟这些日子怎么又退步了?”
他一双手因为握剑握得太久,破皮出血,起了水泡,生出厚厚的剑茧,最后连剑茧都磨破了,逼不得已缠上了绷带。
待弟子到齐,苗战将背后披的大氅一脱,抽出腰间软剑,面朝应雪堂一招一式地讲解起剑招。
顾怀昭见他使的是玉箫十二剑,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
这套剑法传闻是紫阳山上一位逸才所创,虽然威力平平,但胜在出剑极快,一套玉箫剑连下来如行云流水,招招抢占先机,对方几乎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由于这套剑法使出来潇洒不凡,颇有风流之貌,老一辈的紫阳弟子中,几乎人人都刻苦修过。
顾怀昭看了一会,便有些神游天外,想的都是如何应对应雪堂的下一次剑斗。
谁知苗战教了一会,放眼一看,发现顾怀昭迷迷瞪瞪地站在角落,也不知道在犯什么傻,当即怒喝道:“顾怀昭!”
他从兵器架上随手抽出一把铁剑,狠狠掷在顾怀昭脚下,高声怒骂:“出来,让我看看你记住了几成!”
顾怀昭这才反应过来,惶惶不安地拾起剑,用袖口擦了擦剑身。
周围隐隐约约地传来窃笑声,一位同门师兄干脆说:“师父,你何苦为难怀昭师弟呢?他恐怕连一招也没看清呢!”
应雪堂置身事外地站着,既没有为顾怀昭受辱而愤愤不平,也没有满脸鄙夷落井下石,仅仅是平静地站在大堂一侧。上一辈子的应雪堂也常常这样,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游离于人群之外,静观事态,远远看着,目光冰凉如水,又沉淀着满天的星子。
顾怀昭打了个寒颤,想不出哪一个应雪堂更好些,是少不更事的应师兄,还是眼前这个?等他把剑拔出剑鞘,软绵绵地提在手上,应雪堂终于望了过来,朝他微微一笑,似乎也等着看顾怀昭学到了何种程度。
顾怀昭看到这个笑容,手中动作一顿,苗战看他仍站在场中,又喝了一遍:“顾怀昭,动啊!”可顾怀昭仍痴迷地看着应雪堂那一笑,哪还看得见师父的雷霆之怒。苗战一瞬之间,简直想操起剑鞘揍一顿这个凡事慢三拍的不肖徒儿。
应雪堂看在眼里,也翕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催促了他一句:动手啊。
顾怀昭这才醒悟过来,浑身一下子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好了拼命地挥动长剑,去博一个人一瞬间的注目。
他鼓足了劲,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剑法第一式,只见剑光平指,去如惊鸿,一击便收回鞘中。四下讥嘲的笑声登时一窒,饶是苗战也喝了一句彩:“好!别人苦练一两年,也未必有这等功力!”
顾怀昭自然知道自己耗费过几年的心血,听到喝彩声,也是惭愧地不敢接话,只默默将第二招、第三招依次使了出来。
创立这套剑法的豪侠恐怕真的是以玉箫作剑,许多招式连拆带打,杂糅以点、戳、穿、刺的判官笔法,长剑太过柔韧,反而使不出其中的剑意,因此这第二、第三招都是以剑鞘对敌。
随着剑法施展,众人见顾怀昭运剑纯熟,仿佛对这套新教的剑法了然于胸,都是啧啧惊奇。直到顾怀昭使到玉箫第六式“箫韶九成”,他以剑划圆,长剑飞舞的时候,习武堂内突然鸦雀无声。
苗战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拍案喝问道:“我方才并未教到这一招!顾怀昭,到底是谁私下教你的?”
顾怀昭吃了一惊,人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啊,是你、你教我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后面几个字几乎无人听清,但苗战毕竟是紫阳山上的一流好手,耳力过人,听到顾怀昭这句更是勃然大怒:“胡说,私下授艺,有违门规,我岂会做出这种错事!你还敢抵赖!”
苗战说到此处,竟是抓起一旁的铁尺,没头没脑地朝顾怀昭打去。旁边的弟子看了无人敢拦,心知苗战再火冒三丈,也不至于打出人命来。
顾怀昭就这样受了七八尺,人都被打懵了,挨了铁尺的地方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连求饶都忘了求。
应雪堂看苗战还要再打,终于皱着眉说了一句:“师父,顾师弟使的那一招叫什么,也教教我们吧。”
苗战心里器重他,听到他开口,即便是盛怒之下,仍然顿了一顿,喘了一会气,把铁尺丢在地上,硬是放柔了语气说:“叫箫韶九成,这一招是极厉害的杀招,要练好可不容易。”
他说完,想到之前的事,又狠狠瞪了顾怀昭一眼,支使两个弟子架起顾怀昭,把他弄回弟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