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惟没吭声。
暴力发泄之后理智渐渐回笼,真要论起来,男人只紧紧捏住他一个手腕,非要挣脱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或者这个时候叶惟喊一句“你谁啊”,经理和徐赫南肯定也不会放任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把他带走。
不过叶惟这个时候不想面对徐赫南,不想回家,更不想思考同学间的QQ群会把这件事传成什么样。
他几乎是默认了“接管”这个动词。
吴经理是认识叶惟的,看起来似乎也认识这个人。如果是不相识的人随意说要带走叶惟,就算是看在叶振海的面子上,他肯定也会极力制止。
所以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奶茶还要吗?”男人举起刚刚叶惟递给他的奶茶,征询叶惟的意见。
“不要了,送你吧。”叶惟答得很快,眼见着众人都按照他的指挥有序疏散,趁机甩了甩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腕,没甩开,“老蒋都被带走了,你先松手。”
侧门光线并不好,门口只有一条栽着梧桐树的小路,稀疏地挂了两三盏路灯,光亮给得很吝啬。
男人不仅没有放开他,反而把他拽得更近,问道:“疼吗?”他手下劲道不收,却问得如此理所当然。
于是叶惟抿起嘴不再说话,小兽一样凶狠地望向男人。
男人把叶惟带到饭店大门,路过垃圾桶时干脆利落地丢掉奶茶,然后叫了辆出租车。
没什么好反抗的,只要别回家,别去学校,别遇见认识的人。
哪里都行,叶惟心想。
男人的声音和关车门声同时响起,“师傅,去二院。”
叶惟考虑过一百种可能性,独独没料到对方会带他来医院,甚至还特意避开了离古南都最近的四院。
男人下车之后还一直握着他的手腕,力度倒是轻了许多。叶惟隐隐憋着一股气,觉得刚才对方拉架的时候下手太重,现在下颌处还隐隐作痛,可能青着。
说拉架也不够准确,那简直可以算是单方面阻止叶惟。
他难道没看见老蒋干了什么吗?怎么就可着小孩欺负?
思及至此,叶惟又感觉这个男人不可靠起来。
简直就像是专门冲他来的。叶振海经商这么多年,不会得罪了点什么不能得罪的人吧?
电影里的情节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不安感在还未被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如巨大的网袋搬紧紧套住了叶惟。
这个时候,对方松开他的手腕,改为双手按住叶惟的肩头,仿佛先一步比叶惟看穿他的不安,敷衍地给自己下了个注解,“别紧张,我是好人。”
脱开冲动与凶狠的面具,满打满算起来,叶惟也不过只是一个16岁的普通高中生。既然是好人,他正好鼓足勇气进一步求证,“一般没什么人去古南都的侧门,那边的路又窄又难走,你为什么会正好在那?”
叶惟问得算是委婉,古南都的侧门不装监控,有些私人会面不便公开,常常一方从大门进出,一方从侧门进出。
这些人往往会想方设法遮掩自己的身份,像男人这样仿佛在自家门口散步般路过,还有闲心劝架的,反而显得十分可疑。
男人半真半假地答:“最近缺钱,准备找个工作,正午的时候算了一卦,显示这里有我的机缘,现在看来我应该是找错了门?”
叶惟松口气,“不识路就直说,还拿算卦糊弄我。再说古南都能有什么好工作啊,端盘子吗?”
“先打住,有什么意见都之后再说,先去看看伤,看完就送你回家。”男人站在他背后,淡淡的雪松味飘过来,发号施令还是那么自然。很久没有人以这样不容拒绝的姿态,但又裹挟着不加掩饰的关心出现在他生活中了。
叶惟用重获自由的右手抹了把脸,说话带了点轻微的鼻音:“我不回家。”
他听到男人轻轻笑了一声,把他往急诊的方向推:“啥小孩啊,还有不回家的?”
听起来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叶惟心里一阵烦躁。
他把别人打得不轻,还没顾得上自己伤到哪里了。照以往打架的经验,要是打完哪儿疼,回家躲在自己房间里,依照伤势的轻重,该消毒消毒,该贴创口贴贴创口贴,该缠纱布缠纱布。
伤口太明显的时候,就躲着叶振海出门,反正他也不经常在家。
实在不行,就吞几粒消炎药。
总能好的。
叶惟有时候想起来挺自豪,摸着石头过河,也算是把自己照顾得不错吧。
柏方鸣出去填就诊信息,叶惟一个人坐在急诊室等,这才有空隙慢慢感受疼痛。
他迟钝地发现,除了右手臂和右手腕上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和红肿,下巴一碰就疼,左边膝盖也伤得不轻,擦破了一大片皮。
虽然很疼,伤口看着也吓人,但实际上都属于轻伤。值班的护士一看他伤势,说也别挂急诊了,我就地给你消个毒就完事。
给下巴和手臂上药时,针刺样的疼勉强还在承受范围内。直到双氧水倒在膝盖上,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猛然侵袭大脑。
“嘶。”叶惟来不及反应,短促地吸了口凉气。
这样的疼他经历过许多次,但大多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暗暗咬牙撑过,头一回是坐在敞亮的灯光下,被人注视着是如何疼的。
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男人本来坐在一旁等,见此情形,反而靠过来按住他的大腿,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熟悉的清香再一次席卷而来·。
叶惟一惊。
“别乱动。”对方手下加了点力道,“我怕你跑。”
叶惟很不解:“你一按,我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肉……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叫她下手轻点吗?”
“打架一时疼,继续打架继续疼。你这不都是自找的吗?”
“他该!你在那你也打他。”
消毒完毕,护士给他贴好纱布,转身去洗手。男人道了声谢,帮叶惟把卷起的校服长裤放下来。
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对你的推论持保留意见,解决事情的办法有很多,并非只有暴力这一种。”
叶惟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会儿,继而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在这之前叶惟对这个男人并不好奇,此刻却陡然升起想要了解对方的冲动。
结完账,两人并排走出急诊科室。十一点半的医院又黑又静,微凉的夜风吹来,依稀能闻见其中的消毒水味儿。
面对叶惟的问题,男人没有回答,反而问他:“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听懂了吗?”
也许是黑夜把一些不该有的情绪都掩去了,也许是不认识但可靠的男人给了他安全感,总之叶惟老老实实地吐出了四个字:“不能打架。”
男人讶异于他的领略之快,随后轻快地吐出自己的名字,“柏方鸣。松柏的柏,方圆的方,鸣奏的鸣。”
好久好久以后,与柏方鸣分别的那些不眠夜晚中,叶惟总会回想起这一刻,渐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柏方鸣给予他东西的前提,都是从他身上拿走了一些什么的。
比如现在。
叶惟得知他名字的同时,柏方鸣也从叶惟这里轻而易举拿到一个承诺。
“走吧,送你回家。”
柏方鸣的手机递到叶惟面前,是打车的界面,“自己把地址输进去。”
说了不回家了,柏方鸣听不懂吗?
叶惟站着没动,在发脾气和装可怜之中选择了后者,“太晚了,我爸肯定会骂我的。我能、我能跟你回家住一晚吗?”
显而易见的扯谎,晚回家都会被骂的话,夜不归宿难道就会被容忍吗?
柏方鸣也没戳穿他,倒是真的哭笑不得,“我在H市没有房子啊,我自己还要回宿舍住的。”
“啊?”叶惟确实是没想过对方没有房子的情况,更让他没料到的是另一个词,“宿舍?你、你来这里打工吗,包吃住的那种?”
“你还知道包吃住?”
柏方鸣摸不清叶家的小公子每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当然,我早就为暑假实践活动做了一些规划,不回家的那种是首选。”叶惟回答得很快,甚至还带着一丝骄傲。
“……不是那个宿舍,我在H市读大学,回学校住。”柏方鸣想了想,问叶惟,“真的不回家吗,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原来还在读大学,哪个大学,离这近吗?
叶惟把神游的心思藏下,并不是很想说出那个答案,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城东有个地方可以去,但是我把钥匙弄丢了,开锁需要身份证。”
他看向柏方鸣,想要什么都写在眼神里,“帮人帮到底嘛。”
“叫哥哥。”打架再凶不过是个小孩,柏方鸣存心逗他,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心情好了,就陪你去开锁。”
叶惟衡量片刻,很快做出了决定。大丈夫能屈能伸,喊一句算得了什么。
“方鸣哥!方鸣哥哥!帮下忙啦——”
这一刻,叶振海口中那个暴躁且叛逆的小孩全然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个明朗欢快的叶惟。
柏方鸣按捺下嘴边笑意,本来灰蒙蒙的心情被吹开一丝清明,再次把手机递给叶惟,答应得十分干脆,“输地址吧。”
半夜找一个愿意来开锁的十分艰难,好在楼道里小广告众多,一个一个打过去,总有接电话的。
在答应对方加价的要求之后,对方当即也很有诚意地表示半个小时之内就会赶到。
等待的时间里,柏方鸣再次向叶惟确认:“你的房?”
叶惟也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我的房。放心,开锁合法。”
这个小区位置很好,靠近市中心,配套设施也都完善。一层楼有两家住户,对门。
叶惟坐在楼梯上,忽然泄了气。他环抱住自己,头埋在手臂间,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我好倒霉啊。”
声控灯熄了,柏方鸣跺跺脚让它亮起来,站在门口,没说话。
叶惟也不再出声,只把头埋着。
楼道外和楼道里都静悄悄的,声控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
“不过你说得对,都是我自找的。”这一次叶惟的声音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虽然对方看不见,柏方鸣还是摇摇头表示否认这句话。
声控灯又熄了,黑暗袭来的那一瞬间,柏方鸣突然听懂了叶惟在抱怨什么。
叶惟在说:没有人爱我。
或者在说:如果我不是现在这样,会被多爱一点吗?
忽地,叶惟感到有人在他面前蹲下,肩膀被对方的手掌覆上,是熟悉的雪松味。
“别哭。”柏方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