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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过新年

书名:谜潮
作者:假日斑马
更新时间:2023-07-19 11:31

一六年春节和往常几年春节一般热闹,那时市里还没禁烟花爆竹,小孩儿拽了童年回忆最后的尾巴,成群结队下楼,在院里、西桥边甩炮,嗞啦几声响,捂了耳朵嘴里叽里呱啦地一齐跑开,胆大的还得观望几秒,确认烟花真燃了,才不慌不忙跳开。

中心广场早就挂上颗颗圆润的红灯笼,搭起表演节目的台子,底下清一水蓝色塑料凳。音响更是换上庆新年的音乐,种种不同音乐相互碰撞,却各行其是,互不打扰,供自己范围所覆盖的老太太老大爷使用。

翻了年,又是各式新鲜的玩具层出不穷,总有儿童哭闹着缠住爸妈,势必买回一些廉价塑料玩具,玩几天扔进沙发缝隙或电视柜后面。

饶是如此,年味到底没有先前几十年重了,也算是一件怪事,人似乎越散越开,有些人团聚在一起都成了件难事。

年三十下午,杨佳珍和谷安敲响谷生家的门,后面跟着一个裹得厚实的谷清。

杨佳珍新近染一头张狂的紫红发,烫的时下最流行的小卷,那头密卷层层叠叠的,好像蜷在一起的毛球。右肩挎一只水亮的黑皮包,外套是富贵的人工皮草,前些日子她去纹了眉和嘴唇,眉还好说,但唇色不自然得像是用水笔画上去的,嘴唇边缘线条明显又生硬。她享了清福,如今多少是小资群众模样,手却还一如普天劳动大众,粗糙肿大,生红红的冻疮,像条萝卜。

谷生吹干头发,穿外套,杨佳珍从玄关绕到卧室,再转到客厅,不时咂嘴嫌弃说:“谷生,大嫂给你说过好多次了,家里卫生要注意,你看你这里乱得像狗窝!不然你娶个婆娘嘛,至少也能管管你,不至于后半辈子过成流浪汉。”

谷安两腿叉开坐,扯杨佳珍衣袖,那人工皮草倒很滑,没扯稳,杨佳珍扭头瞪他一眼,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手腕一扭,把黑瓷的烟灰缸向下扣,烟的残体和灰都进了垃圾桶,又一一拾起果皮烟盒等,待垃圾袋鼓胀,绑了结放在门口。

“你少扯这些!每次来谷生家就乱挑刺。”谷安拍了拍沙发,很是烦燥,“他又哪次听过你说的这些嘛。”

杨佳珍说:“你们谷家的人都犟,犟得像头牛!”

杨佳珍几十年来牙尖嘴利,往日卖包子时被人用言语调戏两句,她扯起嗓子和顾客对骂,话语尖酸刻薄不堪,说你底下那玩意儿绣花针似的,你婆娘天天来我这儿买包子时都要抱怨,要不要你那张批脸啊?

包子店生意好,店面周围全是熟人,纷纷侧目看,传来几声嗤笑,有人说他妈的杨佳珍,你这张嘴也太毒了一点。

杨佳珍挂着面粉的脸有几分姿色,细长眼樱桃小嘴,鼻尖圆而小,只是怒目圆睁,眼圈乌黑,脸面虚浮蜡黄。也是,整日窝在那三十几平方的店面里,双手用力搓面揉面,似是要把自己也揉进那一团湿滑厚实的面粉里,再漂亮的美人,不过被磨成一个体态疲惫、眼袋低垂的中年妇女。

隔日那人老婆找上门,痛斥道:“杨佳珍,你咋个把那些话都对我老公说了?他回去给我大吵一架,说要离婚。”

杨佳珍自知理亏,但绝不露怯,嘲弄说:“那你就离呗,找个胯下有点东西的真男人。”

于是又引来哄堂大笑,她男人不行的风声传遍整条白水巷,如此话题至少可相传一周。

谷生拾掇好出房间,见两人又在拌嘴,多数杨佳珍叫嚷,说上上次老刘家的女儿从国外回来,谷生不见人家;她老根的女儿长得水灵动人,也不见,你弟弟是真打算单一辈子吗?我看你们谷家是真的要绝后啦...

谷安无奈回答:“他的职业就不方便谈恋爱,你不要逼他。”

“当初退伍后就不支持他去入股什么保安公司,给那些有钱人明星做保镖,让我们也跟着提心吊胆,上次车祸...”

“行了行了,每次就把这些事情翻来覆去说,他又不是你的儿子。”谷安疲于应付妻子的碎嘴,愁容像要溢出那张宽脸。

谷生倚在墙边静静地听,谷清向他走来,一道薄唇向后咧去,脑袋上的蝴蝶发夹鲜艳亮丽。

“弟弟,新年快乐。”谷清痴痴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窄缝,皱纹堆叠得像窗帘的褶皱,语气神态却如同几岁的稚儿。她圆润了一些,下巴吊着额外一层软乎的肉。

“姐,新年快乐,你今天好漂亮。”谷生变出一根棒棒糖,“你最喜欢的葡萄味。”

谷清迅速拆了包装,将亮晶晶的紫色糖果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不住说道:“好甜,好甜。”

直到杨佳珍的眼神飘过来,钉在谷生身上,让他成了活靶。

“谷生,你知道你今年满好多岁?”

“满三十三。”谷生一脸杨佳珍明知故问的表情。

“我以为你觉得自己还二十三嘞,那你是不打算结婚了?”

谷生露出两排净白的牙齿,浓黑的剑眉朝上一扬,喜笑颜开的样子,快步走到杨佳珍身边,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只圆形的扁瓶子,塞进杨佳珍热烘烘的手里。杨佳珍疑惑,鼻子凑到扁瓶子下嗅嗅,一股清凉的草药味,有点熏人。

“嫂子,我托朋友拿了一盒冻疮膏,说是药店里买不到的特制药膏,用了特别灵。”

谷安以前常对谷生哀叹,说你嫂子的手一到冬天密密麻麻爬满冻疮,痒起来心慌,抠破后又如同有蚊虫啃咬,细细地疼,如此恶性循环,双手看着惨不忍睹。

谷生拖了许多关系才买到这瓶冻疮膏,朋友说他以前年年长,用后再也没生过冻疮。杨佳珍感动不已,忘了原先那些琐碎的闲话,拉着谷生出门购置年货。

谷生一个月前刚买了新车,换掉了那辆跟他十多年的本田,心中五味杂陈,竟也不舍。

提新车那日天落小雨,在新车的前挡风玻璃上呼出一团团白雾,谷生不熟练地开雨刷器,那新雨刷的动作干净利落,感觉人在不停招手一样。他便想起曾经那辆本田的橡胶雨刷片经常支出来,他不得不次次下车重装回去,为此淋湿全身,很是狼狈。

刚买本田时也曾喜极,载了全家四口人,从南枝市的大街小巷穿过,驶到青云街去吃恩恩火锅。归来全身湿热,浸满火锅底料的油腻之味,于是谷生打开空调,凉风习习,整辆车都是崭新的皮革臭味,那时家中尚未安空调,盛夏靠两台扇叶积灰的风扇消暑,在轿车中吹空调是种享受,犹记得当天日光猛烈熬人,一路无人唤热,所有人在冷气滋润下都异常沉默,胃里的积食静静发烫,等待被胃消化。

后来空调吹得手脚冰凉,坐在副驾的俞堂侧身,轻声问:“谷生,你冷不冷?”

他的手掌贴过来,特别大一只手,放在谷生裸露的胳膊上,谷生那时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像触了电了一样,麻得差点闯红灯。

他坐直身体,特别清淡地瞥了眼俞堂,说:“不冷,热。”

那时俞堂还在读大学,他来南枝过暑假。

谷生记忆时常朦胧,似一块漫上水蒸气的镜子,万事万物存在里面,却堪堪只是混茫的轮廓。只记得那日俞堂心情不错,辣得嘴唇红肿,涕泗横流,喝了两瓶冰镇的唯怡豆奶,仍无法抑制舌尖下汹涌而来的唾液。

谷生使劲向俞堂碗里加小米辣,又热情地劝他喝谷安泡的桑葚酒,把俞堂折磨得够呛,谷生还大笑说:“俞堂,现在吃辣不行了啊?”

杨佳珍从上车起便在感叹,她对谷生的新车十分满意。

“这大车坐起来就是不一样,感觉车顶离我好远哦,座椅皮质也高档,气味也小。不过就是上车不咋个方便,我要把腿抬多高才能跨上来。”

谷安笑说:“你那一米五几的个子上车当然困难了。”

“哎呀,你高得很,现在老了还不是在缩兜。”

杨佳珍的手滑过前排一堆零碎按钮,琢磨着车载的使用方法,以前的本田连蓝牙也不能接,如今新车多出这么多按钮,外加一面宽宽的显示屏,甚至谷生也没完全搞懂,许多功能答不上来。

最后调出一首杨佳珍喜爱的叶倩文的歌,极具年代感。杨佳珍爱她的歌,慢慢跟着哼唱,有点悲凉。杨佳珍的音色其实不错,谷生常觉得杨佳珍在唱歌时,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最温柔的时刻。

春节的超市是以人潮搭建的超市,光是领推车的地方就堵了许多人。

谷清总往篮里扔零食,尤其是甜食,也只有到了春节杨佳珍才不多加劝阻,放任谷清任性一回。

逛超市时,最不耐烦的人是谷安,他除了在调味料区能发挥一些作用,其余都在等着杨佳珍选好物品丢进推车里,逛一次超市走散多次,杨佳珍总骂骂咧咧寻找谷安,最终发现他在某条货道里发呆。

谷生被商场空调闷出满背的热汗,眼见终于要付款,杨佳珍猛拍大腿,惊叫:“忘了拿醋!”

说着拽谷生陪她一同回去拿醋。

路上她挽住谷生的胳膊,说:“生儿,过年这几天要回来住吗?你一个人住家里会不会太寂寞?”

“是你跟我哥怕寂寞吧。”

“老谷只会给我找气受,谷清不懂我在说什么,只管傻笑,想想她一天还挺无忧无虑的。”

谷生想了想,说:“行啊,我回来住几天,陪你们。”

商场楼下几层是服装店,杨佳珍给谷清选了几套新衣,皆色彩鲜艳。碍于谷清不同于生理年龄的智力,杨佳珍总还把谷清当小姑娘对待,而谷清也爱那些小女生用的饰品,粉色的蝴蝶结,白蕾丝,她向来不懂异样目光,坦坦荡荡走出门,反正有杨佳珍为她挡住众多口舌。

杨佳珍还要为谷生添新衣,像是多年来的一个习惯,就是过年必须穿新衣。

谷生不爱买衣服,对穿衣打扮并无讲究,但杨佳珍兴致很高,在货架之间穿梭自如,连连把谷生推入换衣间,又频频点头称赞。

导购极热情,见谷生从换衣间出来,见缝就塞入另一套,信手拈来地称赞:“您儿子人高,身材又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把我们家衣服穿这么好看的人呢!”

谷生低头看导购,并不把套话放心上。杨佳珍却得意洋洋,笑得花枝乱颤:“我儿子就是身材好,以前在特种部队待过,退伍了也不忘锻炼,你看他这肌肉...”

谷生暗暗推一把杨佳珍,将手中衣服挂回货架,坚决要走。

出了店门,谷生才道:“怎么还给我降辈分?”

“哎呀,过过嘴瘾嘛。”杨佳珍说,“以前堂儿在我们家时...要热闹得多。”

谷生一时默然,心中纷乱,杨佳珍又说没事没事,我不想他。

怎么可能不想?杨佳珍和谷生唯盼新年,五人能同坐一张桌喝酒吃肉,此景却很久没再现。旧时生活拮据,杨佳珍的母亲尚还在世,家中还有两个小孩儿,热闹至极,又可以说是鸡飞狗跳,尤其谷生,仗着自己住在亲哥家为所欲为,俞堂寄人篱下且擅长伪装,还算收敛。

谷安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沉吟半晌说:“生儿,你跟堂儿关系好,不如你打电话问问,有没有空来看看我们老两口?”

杨佳珍脸色一变,忙摇头说:“诶,人家工作忙,而且不回自己家过年,回我们家过?”

谷安蹙眉说:“我这就是顺嘴问一问,你在那里激动啥子?我们不是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吗?”

“我哪里有激动?”

“你还没激动?就差跳起来了!”谷安两臂悬在胸前使劲挥了挥。

谷生习以为常,自动让了条道,让两人挨在一起去拌嘴,绕到一边去找谷清说话,谷清抱着一只在超市买的猴子公仔傻笑,那公仔很大,几乎遮住了谷清的半个身体,谷生想要帮她拿着,她不依,哇哇大叫,说我要拿我要拿,一直拿到坐上车都没舍得撒手。

今日天空有稀薄阳光,似要映衬这人间新年的热闹与喜气,金光铺了满路。冬日阳光从不暖人肤,最多给心上带去慰藉,谷安和杨佳珍早已和好如初,在谈论除夕夜做些什么菜。

而谷生想,自动挡的汽车开上去真是方便,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换掉?是否因为他骨子里就是个念旧之人,一辈子都在犹豫,一辈子也在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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