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姐没成女魔头之前,也算是个清灵毓秀的女子,我便是那时候遇见她,之后屡屡想起,都觉十分命大,因为这遇见再晚个几年,师姐进化到魔头初期,我大概连她脸都看不清就得喉咙开花。
说起来,还得追溯到我十岁那年。
据说我从娘胎里便带了些的毛病,自小病患不断,有几回还差点歇了气,一次偶然,我爹和我娘打听到云麓山的掌门和当世药圣似有些交情,但凡头上带个圣字的,多少都有些缥缈的气质,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家更是可能一辈子也遇不上这位传言中的药圣,我爹和我娘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我送去了云麓山,不过事实是我在山上磕磕绊绊过了五年,依然没见过那位药界首脑,不禁疑心他们当初是被哄骗了。
好在云麓山离家不远,距离合适,价钱合适,质量也不错,更重要的是山清水秀,适合疗养,眼见我一年比一年长得结实,爹娘都甚感欣慰,也不再提那什么药圣不药圣的了。
据我掌门师父所言,云麓百年之前也是震慑武林的大派,但江湖风云变幻,世事难料,云麓山终在竞争中失了根基,到如今勉强占得上正道大派里最末一位,还占得摇摇欲坠,只怕一个浪头打来,就得立马让位。
人虽然少了点,穷虽然穷了点,掌门师父武功也不济了点,但胜在大伙个个友善可亲,通情达理,掌门师父还时不时与我们品个瓜果彻夜唠嗑,研究美容美发,整个云麓山可谓其乐融融,气氛一片祥和。
我被送上山时,是同门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掌门师父安排我与师姐同住,亲自将我带去一间小院,却停在拱门前,示意我自己进去。临走还捏了捏我的脸,欣慰道:“花花,有你师姐照料你,我便放心了。”
我走进院中一看,入目一片荒凉,寸花不长寸草不生,唯中央一棵造型古怪的大树,树身上还被不明武器深深浅浅地砍出道道伤口。
我又推门进屋,迎面是阴冷潮湿的空气,屋中光线昏暗,我摸索着去点桌上的烛灯,脚下却一路被不明物体连连磕绊,可怜十岁的我晃晃悠悠,终是栽倒在地,不想以手撑地时,掌心传来剧痛,痛得我两眼一抹黑,只觉温热的液体泉一样涌出来。等烛火亮起,我瞧了一眼,哇哇大哭。
屋中衣袍鞋袜散落一地,间或狭裹着一些卷帛,还有些锐利的菱形暗器,便是那玩意儿扎了我的手。
当天晚上我并未见到这位师姐,三师叔给我包扎伤口时,才从她口中得知,这位师姐因为接连三日未赶上晨练,被罚去了悔莫峰面壁思过。
悔莫峰我至今只闻其名未见其形,根据好八卦的三师叔描述,悔莫峰位于群山环抱之中,四面皆是悬崖,唯一侧连接绳索,可将获罪的弟子渡过去,再卸掉绳索,等数够了时日,再接上将人渡回来。
四面悬崖的孤峰,除非有绝顶轻功,否则插翅难飞。奈何我们彼时都不知道,师姐之所以时不时去悔莫峰三日游,纯粹因为那里无人无物,更适合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我在云麓山的第三个晚上,正晾着包扎严实的手掌睡得香甜,未曾察觉夜半有人悄然而入,被头下脚上从床上提起来,再抡到地上,再接着便是一双冰凉的手扼住我的咽喉。
窗外寂寂夜色,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眸子,一点星光缀在其间,却全然盖不住其中冰冷狠厉的神色。
那双眼将我打量一番,蹲下身,一脚踩住我受伤的手掌,伤口瞬间迸裂,鲜血染红了布帛,我愣了愣,张嘴就要大哭,然而从脖子到周身的死穴已被紧紧锁住,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只听头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是谁?”
我呜呜两声,喉间的力道松了松,冰凉的呼吸落在耳边:“敢叫出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师、师姐!”我千辛万苦唤出这一声,生怕叫得晚了就此嗝屁,整个人已是惊得四肢麻木,血液倒流,感觉将有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
师姐略略迟疑,发出一声疑惑的“嗯?”,扣住我未伤的那只手腕探了一会儿,才缓缓松了力道。
这是我俩初次遇见,一个姑娘家不会收拾屋子,这也罢了,她还用力在我伤口上踩一脚,导致我伤上加伤,还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以致我才到云麓就患上了失眠。
作为同届弟子里出名的佼佼者,师姐不论功课试练都遥遥领先于我等一干废柴,可谓风华难掩,前途无量,掌门师父和师叔们无一不对她寄予厚望,欣喜云麓山有望再现昔日辉煌。
师姐也极为谦和:“弟子不敢当,师妹们尚年幼,待长大些了,想必也极为出色。”然而回房后褪袍在地,鞋袜踢飞,瘫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道:“一帮八婆罗里吧嗦,云麓气数已尽,个个还做着春秋大梦,不如多拐些弟子赚些银两,日后跑路也不至饿着肚子。”说着瞥我一眼:“还不如你。”
我心道这是自然,没了我谁给你打饭洗衣收拾屋子,清晨叫起,还要冒着被劈死的风险。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领悟到掌门师父话中深意,当日她亲自将我送到小院门前,所言实则是——“花花,有你照料你师姐,我便放心了。”
师姐常道云麓山休矣,对修炼也极不上心,但每每试练都将同门甩去老远,令我愤懑不已,后来才知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自带学霸基因,而这种人与常人不同的不止是智商,在修心方面也体现得鹤立鸡群,这个在她后来成为一代女魔头后得到印证。
但那时我们相处尚算和谐,和谐在于她常看不下去我胡乱挥舞的剑,将我一脚踢飞,对着院中大树把招式完美演绎一遍,为此我的剑术和抗击打能力都得到飞快提升。我也常会在晚上被蚊子叮醒后帮她盖一盖踢翻的被子,再次睡去后再次被叮醒,便再次给她盖被子,数日之后,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再没有被蚊子叮过,为此还在夏夜敞开大门等它们积极来叮,但依然是一觉稳稳到天明,身上一个红点儿都没有,至今也想不通其中奥秘。
然而——
然而这种和谐戛然而止于我即将十五岁的暮春夜。
那个晚上,我之所以会误闯进后山的树林,真的不是自己找死,说起来,罪魁祸首应当是当天在后厨掌勺的某位同门,杀千刀的,偏偏做了我最爱吃的麻婆豆腐,令我一不小心多吃了点儿,夜半便闹起了肚子,又恰好,那段日子云麓的茅房遭遇了塌方正在修缮,修缮期间又怕污染自家菜地,掌门师父让众人解手都去远一点儿,甚至还要翻一个小山头,去到另一片林中,那里有曾经的山林猎户留下的住所,虽然茅厕多年未用,但短时间将就一下还是可以的。然而已然肠胃翻腾的我管不了那么多,迷蒙着双眼慌不择路地钻进了后山树林。
总之,种种巧合不巧合注定那一夜我与师姐在月下树林不期而遇,我解完手,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好奇地沿着火光走过去,便与她阴煞的面容四目相对,起初我当是自己认错了人,因衬着篝火的光,见她的眉心眼角都隐隐泛着紫黑色,正值那段日子掌门师父开始教习我修炼心法,这么一瞧,便知这人是在修炼,且这幅模样,不是修炼得走火入魔便是刻意修了极凶险阴毒的功夫。
云麓说到底是名门正派,断断不会有这种功夫。
短暂的几秒钟我两都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师姐不愧是师姐,当机立断腾空而起,毫不犹豫一掌挥来,我眼睁睁看她的紫黑掌心在眼前一闪,一片白色药粉洋洋洒洒扑到我的脸上。
我瞪大眼睛,在原地晃了几晃,咚然倒地,倒地的一瞬,似是瞧见一抹白色影子从她身后的树丛里走出来,又隐约听见一道男声,迷迷糊糊心里还念叨,师姐不会还顺手找了个情郎吧……
那之后我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树林里,再次睁开眼看到天光大亮,朝阳没心没肺地落在树梢上,我没有死,只是身体死了,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更令我绝望的是竟还没有人找到我,这样下去我没被毒死也会活活饿死。
彼时距离我十五岁只剩一个月零八天,我哀戚地想,这意味着我未及笄便死了,我爹和我娘必要给我配个阴婚,心上人不能自己挑选,心上人收了还不能退货,真是无比绝望。而我倒下时只着亵衣裤腰带也没系好,前来敛尸的同门是否会对我死前经历的事情产生不太好的联想,并因此对我的死因产生不太好的联想,那一刻的回光返照令我想了很多,想得矛盾到头痛,遂再次晕过去。
又一次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我的眼睛被蒙了一层束带,全身又痛又痒,像被十万只蚊子叮过,又被发癫的牛踩踏了三天三夜,只觉生不如死,但身体却被绳子紧紧捆住,令我如何痛苦都不能动弹,绑我的人大约是为了防止我一头撞死,殊不知这世上真有令人只愿求死不愿活的痛苦,一时也不知该谢还是该恨。
那时我尚不知,我阴错阳差成了师姐第一个试药的人,这款毒药后来经她反复改造,身价奇贵,师姐为其取名为——生死符。
很久以后我见过那些被师姐下了生死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个个披头散发如魔似鬼,分不出是男是女,没有性别,没有廉耻,只是一堆堆残喘的肉体。
我以此推断,当年我毒发也该是这般模样,每每想起这个,便不禁产生将师姐大卸八块半蒸半煮的邪恶念头,以消我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