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中大仙与我对视良久，我也尚不能分辨出这个神像与我有的半分相似——他戴着高高的帽子，身着朱红色的圆领长袍，体态圆润，俨然一副贪官模样。观至细处，神像狭长的眼睛配上下垂的眼角，却莫名显得几分和蔼。可偏就是这份憨态与和蔼的他，却手握一把足有人高的长剑，剑刃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从剑柄的纹饰和长剑的保存程度来看，这原本应该是把很锋利的剑。
这尊神像的每个局部都精雕细琢，看似合理，可拼在一起却哪儿都不合理。
在我的一声长叹之中，赤霄围着那神像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来回，忽而爆发出一声大笑，他仰翻在地上，露出红棕色长毛下包裹的雪白的肚皮，笑得说不出个完整话来：“君上……这到底是谁给你造的神像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也太丑了吧。”
我蹲下来揉搓他雪白的肚皮，感慨道：“我也很想知道，世人到底对我有多少误解。”
我转而望向那尊神情怪异的石像，他身上的红衫掉了大半的颜色，提剑的长袖纹饰繁冗、线条流畅而清晰；衣裳上的雕刻多半剥落了，身姿却依然挺拔。我能看到他最初锐利而炯然的双眼，在岁月的更迭之中变得越发的平静，眼里的繁冗细节在时间与风沙的消磨下悄然淡却，只剩下那些深深镌刻的，不曾改变。
神像上灰尘满布，周遭蛛网尘结，像是很久无人问津了。而当我的目光从神像上挪下来，落在他的身前时却停滞了。
与神像周遭的破败不同的是，他面前的桌案上只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案台正中的瓷盘中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只兔型的馒头，馒头模样可爱，栩栩如生。馒头由一块棠红色的方巾包裹着，方巾对称的两角绣着精巧的海棠花，看上去像是海棠花托着这三只馒头一样。
案台之前有个崭新的蒲团，是才替换没多久的。
趁着我端详之际，赤霄鬼鬼祟祟绕到案台的后面，偷偷伸手够着那三个馒头。
我盯着案台后面藏得严严实实的棕红色脑袋，说道：“霄霄，这是供奉，拿人供奉是要还的。”
赤霄听见我的声音，连忙收起正在拨弄盘子的爪子，嘟囔道：“君上，这不是你的无尘庙吗，我吃您三个馒头您不介意吧~”
我摇了摇头，在蒲团上对着那神像拜了三拜，这才到案台前取下那三只馒头。馒头尚有余温，估计是不久之前刚刚放上去的。我将那馒头掰给赤霄一个，这一人一狗便坐在庙前的台阶上吃了起来。
赤霄边吃着边打着我怀中方巾包裹着的馒头的主意，说道：“君上，我以为我与你下凡能吃上山珍海味，至少不会比无尘宫里的差，没想到我们竟然沦落到这种境地。”
我伸手去揉他的后脑勺：“我倒是觉得这馒头挺好吃的。”
赤霄舒服地闭上了双眼，哼哼唧唧道：“君上，你说这个庙这么破竟然还有人来祭拜。”
“我也并没有想到，人间的无尘庙应该早在五百年前都付之一炬才是。可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还有人记得我……”我望着屋外的天空，月明星稀，夜色静谧，远处的山林之后隐隐约约透露着万家通明的灯火。
“说实话，我还挺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的。”我摊开怀中那块精致的方巾，那上面的海棠花开的正好。或许是哪家的小姐，偶然听上了几段天花乱坠，这才给这么个神仙上了供奉的吧。我如是想到。
我与赤霄在无尘庙中凑合了一宿，翌日一早就往小城的方向出发。正逢初春，有万物复苏的迹象，而山林的风潮湿而带着些许的寒气，催的我加快了步伐。
走过山林不远，便寻得一蜿蜒古道。路上正巧遇上了一家五口行乞之人，五人面容黢黑，衣衫褴褛。为首的男人拉着一只驮满包裹的驴在前面带路，后面紧跟的妇人一手扶着驴身上的包裹，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梳着两脚辫子的小姑娘。落在后面一点的老妪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步履维艰。
我上去打听，那个热心的女人就停下来与我说道——这一家人原本是南方的一个小村上的人，他们这会儿是来嘉州城逃难的。女人的相公被抓去充军，给自己留下了家中公婆与孩子供养。然而天不怜见，适逢天降大旱，家中田地颗粒无首，眼看今年的税交不上了，一家人才决定趁着天黑逃去嘉州。
女人拉着我哭诉半天，前面牵着驴的老人催促着她赶紧走。
“我们带的粮食吃完了，孩子闹饿肚子已经闹了一个早上了。实在是没办法了……”她说着说着目光挪到牵着的小女孩身上，她蹲下身来揉着孩子的额头，说道：“我们但凡有一点吃的，也绝不会饿着孩子。可是……”
我俯身递给她怀中揣着的兔子馒头，说道：“虽然凉了，足以裹腹。”
女人眼见那救命的馒头，眼中泪光波动，接过那馒头时连声道谢：“囡囡，咱们有东西吃了，咱们有东西吃了，快点谢谢这个叔叔。”
女孩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兔子馒头，欣喜道：“娘亲，你看这个馒头是兔子的样子呢！”
“谢谢叔叔！”女孩看上去饿了很久，可她并没有独吞那个馒头，反而撕成了五份，自己拿了最小的那一份，自顾自地说道：“这样大家都有的吃啦。”
为了感谢馒头之恩，那家人将驼货物的驴让出来给我骑。我连忙推谢，反而让赤霄帮忙背着他们的包裹一同上路。
赤霄背着重重的货物，桑眉搭眼：“君上，一会儿进城了你可要好好犒劳我。”
我一边与那家人聊天，一边揉了揉赤霄的后脑勺，密语他道：“教你多少遍了，这是仙者自修其道，见人落魄量力相助本就是应该的。”
赤霄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反正又不要你亲自背东西……”
我微笑着望了一眼赤霄，他连忙闭上了嘴，回以微笑，密语说道：“君上说的是，我现在就觉得仙道顿悟，仙术仙法充盈全身了。”
行至午时，一行人可算到了嘉州城。城前人流往来匆忙，听路人所说的是嘉州城中的海棠花开了，许多人为目睹“海棠香国”的真容，不辞辛苦前来嘉州赏花。
进城的一段路上不见满城海棠，便已提前闻见海棠花香了。进了城门，那拱形的门后便有旁逸斜出的海棠探了进来，垂下满枝的绯红落在我的眼前。人群簇拥着将我推向了城中，拱门一过，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整齐而规整的长街上蜂拥着前来赏花的人群，一家家小店相邻而建，城中未见高阁林立，这便让整座城看上去十分的亲切而温暖。
可惜的是我囊中并无分文，只落得和那一家人在闹市处的街头席地而坐。女人摆出了几只碗，便开始嚎啕大哭，向往来的行人哭诉着她们的辛酸往事。
而我找了她附近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借了顶破斗笠抄着手，心中盘算着琼华宴上那个跌入我怀中的少年的模样。无奈是我思量了许久仍然毫无头绪，明明他的样子很好看，可我却连他的半点特征都无从忆起。于是想着想着，我就不小心睡死了过去。
闲暇的下午，阳光将我与赤霄照得慵懒，我这会儿正做着梦，梦到我还在九重天上讲授着无上仙道，台下芸芸众仙听到酣处。讲完一席肺腑之言后，台下众人唏嘘感慨，而有一红衣少年忽然起身望向我。少年肌肤如冷玉，横眉似山黛，清眸若繁星，朱唇轻点绛，微风拂动时，他眼角那一粒泪痣好比点睛，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他即便是坐在九重天一众仙家之中也是让人挪不开目光的那个。
“我听仙君所言，颇有感慨。敢问仙君仙者自修其身，又当应如何惠及众生？”少年徐徐开口，而此时阳光斜照在我的眼前，斗笠尚且遮不住光，那刺目的金黄将我从那一场大梦中唤醒。
此时日落西山，日渐将晚。巷尾夕霞中款款走来一袭红衣，模样尚看不真切，单凭夕霞勾勒出来的清瘦而挺拔的身型便堪称夺目。
睡眼惺忪之时，美人俯身打量了我片刻，解开一个香囊扔在我面前盛满铜钱的碗里。
他宽大的衣袖轻轻拂过我的面颊，我睁眼时那袖口上描金的海棠花格外的夺目。
“我见你样子并非是乞讨之人，想来是遇到了难处。拿着香囊去城西的棠溪阁做身衣服吧，这些银两足以给你某条生路。”美人徐徐开口，清冽的声音如习习暖风，熏得人醉。
我尚未缓过神来，只听得他接过一句：“世人难免落魄，相助不过垂手罢了，不用记挂心上。”
那时成片的海棠花垂落在他的身旁，玫红色的黄昏填补了他与海棠之间的空缺。我的眼前是一片晕开的暖色，他在我的视野里轻轻的微笑，暖风吹乱他的发扫在我的脸上时，我竟不知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像是平静太久的心绪在他的话语之中忽然掀起了风暴，而风暴正中屹立的我反复默念着他方才所说的那句——世人难免落魄，相助不过垂手。
我听过夹杂着各种情绪的言语，可太久没有听过这样温柔的话了。
“君上，你快收收你的目光，美人都给你吓跑了。”一旁的赤霄挥舞着棕色的爪子在我眼前拨来拨去的，他嘟囔道：“您好歹是九重天上身居高位的上神，见过形形色色那么多人，怎么见到美人就丢了魂似的。”
我缓过神来，抓住赤霄的爪子，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回味道：“那句话不是谁都能说出来的。”
赤霄歪着头望着我，心生疑惑。
我拍了拍他，说道：“走吧，既然美人邀请我们去棠溪阁换身衣服，却之不恭。”
赤霄听我这么说开心地原地转着圈子，随即叼来了在我面前放了满满碎银的破碗：“君上，您睡了一下午收获颇丰，而旁边的一家子哭诉了半天却没有捞到半个子儿。”
我转头望去，巷子对面的女人声音沙哑地哭成了泪人，而面前的碗里只零星散落着几枚铜板。我端着满是碎银的碗倒是不好意思了，这碗本就是这家人无意间滚落在我身边的，结果我无心乞讨却有如此结果，不经有几分惭愧。
我留了一个碎银在身边，剩下的尽数给了那家人。那女人面带羞愧地接过我给的银子，连声道谢。
“我想这些碎银足够租个铺子了，若是能在嘉州城中立足，总比街头行乞来得稳当。”临行前我嘱咐到那个妇人：“不过总是要受些苦难的。”
女人捧着我那些碎银，感激再三。
我领着赤霄往城南出发，嘉州城不大不小，而美人口中的棠溪阁所在之处冷情而偏僻，很少有人专程前往，走过去的路程也需要几个时辰。
赤霄跟在我身后摇晃着尾巴，感慨道：“君上，原来要饭也是要有天赋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