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没看成，吴言的情况更糟糕了。

回到家之后，他就把自己关进卧室，任凭薛雯怎么叫都不答应。

无奈之下，薛雯只好提前把段婉清从学校里接回来。

谁都叫不开吴言的门，除了段婉清。

段婉清之于吴言，就像是个保险箱。在段婉清出生之后，吴言就像是把那个最真实、最健全、最珍贵的自己剥离了出来，都交给了段婉清。

他曾经把所剩无几的爱都给了段婉清，想让她远离那些阴暗无光的岁月，想让她处处都有阳光照耀。

吴言给自己的卧室和书房设了单独的密码，这密码他只告诉了段婉清。

他不太好的那段时间，段婉清曾认真问他：“要是我一进门，你死了怎么办？”

段婉清童言无忌，那天她缠着吴言非要他给她个承诺：别就这么扔下她死了。

所以当段婉清一个个输入密码的时候，心里不断想着就是这句话。

门开了，屋里窗帘全都紧闭着，也没有开灯。空调温度很低，冷气呼呼往外吹。

段婉清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才看到蜷缩在床上的吴言。

她慢慢走近，想通过身体的起伏来判断他是否活着。

“我没死。”吴言无力的开口。

“他们说你不好好看病。”段婉清话语里带着气。“生病就要去看医生，这个道理连我都懂。”

“就这么着吧，没什么意思了。”吴言答。

段婉清干脆坐在吴言床上，问：“那怎么是有意思呢？”

“往前数个十年，那之前都挺有意思的，”他说，“医生能让我倒回去么？”

“不能。”段婉清说。

“是呀，往后每多活一天，都更没意思一点，你说，看病还有什么意思。”

段婉清似懂非懂，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殉情？”

“你最近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了，”吴言稍微调整了姿势，背靠着床头坐起来。

段婉清：“挺多的，什么都看。”

吴言：“老段是对你太纵容了。”

段婉清：“对你也是。”

吴言低笑了一声，光线太暗，段婉清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笑的非常悲伤。

段婉清：“我说对了么？”

吴言：“什么？”

段婉清：“你是不是要殉情？”

吴言没回答，黑暗的房间又陷入了沉默。

他有气无力的抬起手，想要拍段婉清一巴掌，落在她头上的时候就只剩下轻轻的抚摸。

“老段让我问问你，再往前走走，行不行？”段婉清哀求，声音突然就有些发抖。

“不是我不想走啊，”吴言叹口气，“太累了，走不动了。”

“老段说你生病了也不要怕，他还能背你一段，我爸还年轻，也还能背你一段，等他们背不动你了，我就长大了。”

“婉清，你应该做个天真傻傻的孩子。”吴言说，“你还太小。”

“那怎么办呢？”段婉清说，“我应该快点长大。”

吴言：“长大太辛苦了，做个孩子才幸福。长得太快就会像我一样。”

“老段说了，有病就治，有饭就吃，开心就笑，伤心就哭。往十年以前你也就这样过来的，往后也还是可以这样。”段婉清说，“你再试试，我觉得你行。”

也许是段婉清再一次起了作用，吴言竟然同意再去医院挣扎一次，但就一次。

薛雯联系到程锦的时候，程锦告诉她他可以先上门出诊。

“病人对环境很敏感，在他熟悉的地方情绪可能会稳定一些，我可以出诊，先初步看看他的状况，然后制定方案，您觉得可以吗？”

薛雯当然求之不得，她没想到医院专家还有这样的服务。

“出诊费会比较高，价格是医院规定的。但我认为病人比较适合这样的方式，薛女士你如果觉得可以，我让助理联系你。”

最终出诊时间约到了两天后。

程锦用一个通宵看完了吴言的第一本小说《限时发疯》。

书里的每个角色都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幻想着被外星人绑架研究的话唠男人，张口就是数学公式的圆润女孩，抿着嘴看不出哭笑的主治医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义气病友，还有主角……他们的言行举止，总是若有若无的对应上程锦认识的人。

他仿佛回到八年前的课堂，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而他正阅读一篇手写的小说。

从来不在上课时走神的他，完全陷入小说的世界里，随着情节推进紧张的连呼吸都忘了。

而写这篇文章的人正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入迷的样子窃笑。

当时他很想在那篇小说下面写满溢美之词，想在字里行间都留下自己的痕迹。可他最终只是草草留下几个冷冰冰的字：

「陆一帆同学，今天有16张卷子。」

他放下书，搜索了所有吴言相关的介绍，但都只有寥寥数语。

不会的，不会是他。如果真的是他，在那么多角色里，怎么会找不到自己呢。

——————

车停在一个高档小区门口，从大门的栅栏中间向里看去，竟然看不到一幢楼房。

眼前是一大片类似森林公园的绿植覆盖区，确切来说，整个小区就是被这郁郁葱葱的小森林包围起来的。

程锦对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也去过类似的一个别墅小区，那时他刚遭受了严重的家暴，浑身伤痕累累，他被一个人护在身旁带回了家。

虽然当时和后来他都没能好好的欣赏那幢漂亮的别墅和森林般的院子，但那匆匆一撇已经在程锦脑海里扎了根。往后无数日日夜夜，都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忆。

大门一边的安保亭里走出一个门卫，明显被屋外的热气击退了一步。但他很快就保持住了职业化的表情，向程锦投来一个亲切的微笑：“请问是Dr.Cheng吗？”

程锦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想起薛雯从APP看到的是Jed Cheng，于是微微点头：“是我”

“我这里有您的访问预约信息，我可以和您核对一下信息吗？”门卫带着标准的营业笑容，礼貌的询问。

“好的”。

核对过身份信息之后，门卫打开了人行道侧的小门，一辆小区专行的礼宾车正停在程锦面前，司机站在车旁，向程锦轻轻鞠躬：“您好Dr.Cheng，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有随行行李需要我帮您放上车吗？”

程锦向密林深处望去，紧张的情绪更多了一分。

“嗯……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程锦放下了刚抬起来准备上车的腿，转身对着门卫，有点犹豫的问到：“吴言老师……跟你们打照面多吗？”

程锦对门卫的回答，并不抱有多大希望。经验告诉他，这样的高端小区，工作人员一定是经过了严格的培训，对业主的信息当然会严格保密。

但他还是习惯性的问了这个问题，一方面希望能从门卫这里，侧面了解吴言的作息、生活习惯等等，辅助他稍后的诊断；另一方面，只是程锦的一个感觉，在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里，仿佛下一刻，他就能遇见那个他一直在寻觅的人。

门卫始终保持着标准的营业笑容，绝不多透露一丝业主的信息：“您预约的时间马上到了，上车时需要我帮您吗？”

程锦道谢之后转身上车，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笑，轻轻的摇摇头，甩掉了自己的异想天开。

车在林中小道穿梭，绿植散发的负氧离子让整个小区的空气都十分清新，这里的气温都会明显的比外面凉快几度。

程锦呼吸着舒适的空气，大脑越发清晰。路经一些别墅，仿佛悄悄从树林中探出一角，随着车子驶出，又悄悄隐没在林中。

行驶了大概有10来分钟，车子驶出了森林，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区域，在一栋三层别墅的门前停下。司机下车礼貌的迎下了程锦，在确认了程锦没有别的吩咐之后，开着车缓缓离开。

程锦觉得自己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他做了一个深长的吸气，好像要让这充满负氧的空气在自己的每一个肺泡里游走一遍，然后从嘴里缓慢的呼出。

他把手指放在门铃上，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坚定的按了下去。门铃发出了一声闷哼，接着是悄无声息的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大门轻声“嘭”了一下，自动弹开了一条门缝。

程锦想，房子的主人可能通过监控看到了他，于是也向着房门轻轻的点点头，说了一声：“打扰了”然后迈进了别墅。

别墅坐落在空旷的区域，加上客厅有几面大落地窗，室内采光很好。别墅装修走的是北欧简约风格，格局一目了然。室内整体颜色偏白色和原木色调，显示出主人的克制。

程锦的呼吸有了一瞬的停滞，仿佛经历了时间的穿越，回到了过去某年的某个时刻。

手机震动，把程锦拉回到现实。黄蕾发来了信息：程医生，他家属说如果没人应门，就直接上二楼右转左手边书房。

看到信息的时候，程锦已经站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上。他是跟着直觉走的，直觉说：二楼右手是书房。

这个直觉来自于十年前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别墅。他曾因为半夜找水喝而在里面迷了路。

太像了。他心想。

如果不是刻意为之，那么世间所有的巧合加起来，也不会比这个更加巧合了。

楼梯一侧的墙上挂着一排画，顺着楼梯扶手依次升高。与屋子敞亮的风格不同，这些画全都是深色调的，说不出的昏暗压抑，像是一排黑洞悬在墙壁上，吸走了客厅的阳光和温度。

程锦来到书房门口，门没有完全关闭，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儿，像是刻意保持，提醒来客可以进入。程锦抬手敲了敲门，说了声“你好”，便推门而入。

书房很大，和客厅不同，整体偏深色——三面墙都是深色实木的高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

程锦一眼瞥过，大部分书他都看过。

正对面是一个大窗户，因为拉着一层柔光的纱帘，外面的阳光并没有很刺眼的照射进来，窗前是一个黑色大书桌。在书桌和程锦站立的门中间，是相对着的一组黑色布艺沙发，中间一张简简单单的深色茶几。

正对书房门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穿着藏蓝色衬衫，扎进一条休闲黑西裤里。因为一身深色行头，几乎与沙发融于一体。

这人纤细高挑，两条长腿随意的蜷缩在沙发里，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敞开着，露出一片苍白。他一只胳膊向上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翻扣在脸上。胸口均速的起伏，像是睡着了。

沙发边有张玻璃矮几，上面只放着一只工艺品。工艺品的保护罩不知什么原因，已经融化变形了，它的主人大概是想保持这件工艺品的完整性，于是在变形的罩子外面又罩了一层玻璃罩。

虽然这个工艺品时间久远，又历经了一些磨难有些变色发旧，但程锦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它。

那年他用了不知多少个夜晚，躲在被窝里就着微弱的光，一点一点拼起来的、挂着“一帆风顺”旗帜的帆船。

程锦呆看了一阵，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他魔怔似的慢慢走向沙发上的人，全然忽略了皮鞋在深色的地毯上留下的一串灰白色的尘土。他站在沙发旁，俯视着熟睡的人，虽然书挡住了脸，虽然这人看上去比记忆里的他消瘦许多，但程锦怎么会认不出呢。

过去八年里，他用尽了各种办法寻找一个人，但这人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就连当初最铁的哥们儿也全然不知他的下落。

程锦伸手，轻轻拿掉了扣在对方脸上的书。在温柔的阳光爬上那张苍白的脸的那一刻，他轻声呼唤了熟睡人的名字：“陆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