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是很冷的，才临近傍晚，草木就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很难想象若到了深夜会是什么场景。
少年在这熟悉的寒冷中恢复意识，慢慢的他感觉到痛，皮薄的地方有骨头露出来，血肉模糊地挨着地面，后来他又感觉到饿，好像胃在痛，又好像已经痛过了劲，或者是其他地方的疼痛连着肚子，无一处舒服。
他趴在那，只听满耳朵呼呼的凛冽风声，似乎把他的灵魂也吹走了，留在原地的不过是具正在腐烂的躯壳。
手心是空的，那枚温暖的玉玦也没有了。
许久，他慢慢坐起来，继而佝偻着站立，往深处走去。
少年在思过峰待的日子比他睡在弟子屋里的时间还要多，就像自家一般，总会知道“外人”不知道的“秘密”。比如这条杂草丛生的小道，几乎被藤蔓盖满了，他视若无睹，蹒跚着闯入。
在黑暗中，他窥见一丝光亮，那是穿过巨石缝隙的月光。他靠着尽头的大石块坐下时，已经气息奄奄，似乎命不久矣。但他半魔之身，体质远胜常人，狼狈久了总能慢慢复原，何况他也并不在乎能不能活，他实在太累了。
他被血染红了一半眼白的左眼往缝隙外望，皎洁月光下，只有一张石桌，一把石椅。
啊今天他没在……
可惜，少年垂眸，那人掉的玉佩他也没守好，不过那样的人，怕是丢了也就丢了，不会在意吧。
少年默然半晌，慢慢站起来，从来时路上回去。外面太冷了，他拼着意志回到了思过崖的小屋，蜷在角落。
在思过崖上的日子也不太平。
这天蒙蒙亮，少年便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连靠睡觉麻痹自己都不能。房门被人推开，说话的声音逐渐清晰。
“……别管我，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一个小秘境，拿了点好东西就敢对我蹬鼻子上脸了？”来人挥开搭在肩上的手，忿忿道，“他曾飞真以为我爹是向着他的，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下罢了，没大没小的东西！”
他眼睛往屋内一瞟，什么都没有，光秃秃一片，角落里还有个脏兮兮的人正盯着他看。
“看什么？！”他大声骂了一句，转头道：“这地方怎么住人？！”
“我看看什么样，文达你别气了，师父就是更看重你才让你来避一避……豁，这地方怎么住人？”另一个跟进来的弟子也发出同样的疑问。
“味也难闻，连张床都没有！我待不下去。”彭文达握紧了拳就要离去。
“师弟莫要冲动，你不待在思过崖，岂不是违逆师父？”后来的弟子拉住他劝道，“如今曾飞与你争，你别做错事。”
“那我怎能住这种地方！”
“打扫打扫，我纳戒内还有一席床铺，是我外出游历所用，十分干净，你将就着先睡吧。”
两人拉拉扯扯，少年曲起腿把脸埋起来，只当是两只野猫在叫嚷，继续睡觉。
待他从昏迷般的睡眠中再次苏醒时，屋外已经月上柳梢，又过了一天。屋里多了张潦草的床铺，有一方小桌和点着的书灯，没有人在。
少年太渴了，他得去打一些水来喝。水桶被打上来摆在井沿，四下寂静，隐约的他听到争执的声音。
在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彭文达站在崖边，颤抖地收回手。
“不…曾飞…我不是故意的……”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靠上遮住月光的石壁，余光一闪：“谁！谁在那里！？”
树丛发出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远，彭文达大骇之下已经提步追了上去，追上去之后呢？他不知道……
他眼中布满阴霾。
少年在树林中疯跑，他伤势重，体力不多，山石陡峭，他几乎是摔着爬着在逃。前后左右皆是黑暗，他弄出的声响是最亮的指路明灯，或许马上他就会像被推下去的那个人一样，惨叫未发半声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他不想活，他也不想死。
一脚踩空，少年摔懵了一瞬，刚撑起半个身子，他的脖颈就被牢牢锁住，无法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彭文达的声音颤抖，双臂的力气却越来越大，那是置人于死地的力道。
“嗬嗬——”少年用尽全力想去抠开绞在脖颈上的铁臂，双腿在地上胡乱蹬着，划出两道深痕，两眼不受控地翻白，口涎淌在彭文达臂上，滑的抓不住。
感觉到抵抗的力气变弱了，彭文达丝毫不敢放松，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把来找茬的曾飞推下山崖的，但他不敢说，谁会相信呢？他不想让爹爹失望，他是爹爹最得意的弟子，走在路上谁人不笑脸相迎，好不风光。
他紧紧锁着双臂，眼中泛起虚幻的喜悦。没事的，事情还没有脱轨，这个人他知道，是门中所有人都讨厌的小怪物，他死了，没人会在意的……只要他死了，就没人知道曾飞的死因了。
怀里的人不动弹已经好一会儿了，他慢慢松开手，想去探脉搏。
“啊——！”陡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极快地翻折，只听腕骨碎裂，彭文达痛叫出声，顾不得会被发现，右手抽出剑来。
月光下，本来已“死”的小怪物慢慢站直身体，蓬乱发间，一双血红的眼睛。
“别过来…站住…我叫你站住！”彭文达一步步后退。
别过来，怪物，怪物……
少年恢复意识的时候，周围是一片熟悉的黑暗，有一道透过缝隙的月光。
他头痛欲裂，浑身骨头就像散了架，咯吱作响，手上涂满暗红色的鲜血，但他不想管，只愣愣看着缝隙外。
先见一节坠地的流苏，华袍半掩素白内衫，这人的头发极长，如黑色瀑布般从肩头滑落。最令人失神的还是那张脸，眉宇清冷，眸似点星，唇薄却色浅，是少年不多的阅历中看到的最好看的人。
他正捧着一本书，与自己对弈。
他们的距离从未这样近过，若无巨石阻隔，只走五六步便能碰到。
那人目光平平，看他似在看路边野草，少年不自觉缩地更紧，他很不舒服，状态很糟糕，又脏又乱，他情愿此刻他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头。
“你是何人？”好听，声音如玉石相击。他一步步走来，又好近，少年眯起眼，想要失焦的眼睛能看的清楚。
一滴污血却先落下，在地上摔碎，带着尘土穿过缝隙溅落在那双雪丝织就的云靴上，如黑墨污了白纸，少年脑袋空白，伸手要擦去，一只素白的手却拦了下来，那只手抚过他的指尖，眼见指尖也是破的，未干的血渍将那白色染红。
少年要缩回手，却被轻轻按住，多轻的力道，轻易便可挣脱，可少年做不到。
他抬头，那人如此专注地打量着他，神色带着了然：“是你啊……”
是我吗？你认识我吗？我…我该出现吗？少年昏了过去，他梦见白鸟落入泥潭，被紧紧包裹，泥潭不想弄脏它，泥潭无法推开它。
乌云已经累积了十分厚重的一层，刚吃过晚饭，三三两两的人在外头等车。
闻拥呵出一口白气，一朵雪花就落在他的鼻尖，下雪了。闻杨撑起伞，拿纸巾帮他擦擦鼻尖，整理他的浅灰色羊绒围巾，确保半张脸和脖子不受一丝风吹。
手机响了下，闻拥避着闻杨看了一眼就收起来，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女人道：“筱晴，帮我买个冰淇淋吧？”
筱晴愣了愣，还未开口，闻杨便阻拦：“哥，天这么冷，你胃也不好，不能吃这么凉的，喝杯热奶茶也行。”
“今天哥就想吃冰淇淋，要巧克力味的。”闻拥执着，他对着筱晴：“去吧。”
筱晴看向闻杨，闻拥难得在吃的方面有所求，闻杨只能点点头，看着筱晴小跑去就近的便利店。
“只能吃一点点，尝尝味道就好了。”闻杨道。
闻拥朝他笑笑：“嗯，一点点。”
筱晴回来的很快，顺便还把外包装拆了，拿纸巾把甜筒部分包了，不让水汽冰到闻拥的手指，清清爽爽地交到闻拥手上。
闻拥慢慢尝一口，眉间露出一丝满足，胃在隐隐抽痛，他却面色如常。
“阿杨，你查到什么人跟刘越有联系吗？”闻拥边吃边问。
“有一个叫赵力峰的，这个月跟刘越接触过三次，是一个建材小公司的老板。”闻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哥，你猜这个赵力峰又跟谁有联系？”
闻拥笑了笑：“总不会是我们亲爱的舅舅吧？”
闻杨也笑了，两人心照不宣，只感慨到又一桩看似巧合的事找到了真相。
“你调查刘越，一定也看到过阿强这个名字。”闻拥吃的津津有味。
“听到过，他怎么了？”闻拥还想再咬一口冰淇淋，这边闻杨已经夺过来，交给筱晴去扔掉。
闻拥目光追着筱晴（冰淇淋）的背影，遗憾地咂咂嘴。
“你要再查一查他，他是个惯会做脏事儿的。”闻拥做了个抹脖动作，闻杨把他手拉下来。
“我们周围没出过人命，查他那些事做什么？”商场上的事，都是利益驱使，总不能有命挣没命花，真不至于拼个你死我活。
“有备无患嘛。”闻拥轻声道。
他们的车从路口处出现，闻杨拉开车门让闻拥先坐进去，自己要进去的时候被拦下来。
“我突然想起来，方小姐今晚也在这家吃，摆了场宴席。”闻拥道。
闻杨皱眉：“摆的什么宴？”
闻拥半阖眼，一副困倦的样子：“由头重要吗？你只要知道方小姐貌美适龄，来的人又都是有头脸的公子哥……”
他话未说完，闻杨脸色已然不愉，含糊道：“哥，我……”
“快去吧。”闻拥从西装内兜抽出张请柬，对他眨了眨眼。
“哥你…你早就知道！”闻杨恨恨地接过请柬，把伞给了身后的筱晴，直奔回去。
“去跟着阿杨，雪这么大，把人送到门口再回来。”
筱晴哦了一声，也赶忙往回跑，可她腿再长也追不上向爱狂奔的闻杨，等追到门口了人影都不见。她叹口气，赶紧回闻拥那里，却只看到车的背影。
车里暖气足，铺的都是羊绒毯，熏着闻拥喜欢的果香。他身体不好，还好家里是个富贵的，娇养着也还能活，便活的越来越挑剔，吃的喝的用的要精致好看，连伺候的人都要瞧着干净顺眼，比妹妹闻岚还龟毛。
按掉筱晴打来的电话，闻拥抬起眼看向司机，他的手这个距离都能看出的粗糙，指甲缝有一道脏污，深灰色西装在他身上显的宽松，露出瘦削干枯的手腕。
“你很紧张？”闻拥说话声很轻很缓，司机没有被安抚，反而手紧握了一下方向盘，脑门上有汗滑下。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闻拥，这个好看的年轻人双颊微凹，唇无血色，靠在后座的样子十分虚弱，像他从医院看到的那些病患，仿佛已病入膏肓。
想到在病床上躺着的妻儿，司机稳了稳心神，直视前方，并不做声。
闻拥也不再搭话，拿出手机，他的屏保是和闻杨的合照，本来右边还有闻岚，但她是个吃里扒外的，一心向着他们的舅舅，不想着保全家业，反而要把外戚引进来，闻拥看着她心烦就截去了。
车打滑了一下，司机心一紧，从后视镜看向闻拥，见他头也不抬地盯着手机，似乎没被吓到。
闻拥在翻相册，他拍的照片不多，又记性好，从今年翻到大前年，每张照片他都能回忆起当时拍照的情景。
闻拥突然一笑，筱晴垂着头，翘着二郎腿，淑女形象全无地翻看一本书，被他当丑照拍了下来。
手机咔嚓一声，筱晴发现了，不管谁是老板员工，张牙舞爪地向他冲过来，好一番闹腾之后，她举着手里的书，书名他还记得，叫《凡人终成仙》。
“老板，这书里有个人跟你名字一样，可厉害了！”筱晴嚷嚷道，翻开前面的一页指给他看：“就是出场太少，世外高人那种的，这是他第二回出场了，就是个帮主角战胜不可能的工具人……”
回忆还未完，山路上车又开始打滑，这下子再不能停止，一路从右车道滑到左车道，撞破围栏，翻下山崖。
手机被人护着，陷在烂肉里，三条短信被接收。
梁医生：闻先生，上条短信您看了吗，我知道胃癌对您打击很大，希望您不要自暴自弃，一定要告诉家人，有任何想做的，想吃的，都……
大庆：闻先生，阿强我们已经控制住了。
阿杨：哥，你到家了吗？
闻拥听到动静，从小憩中惊醒还有些恍惚，他有太久没有梦见过以前的事情，他快要记不起来了。筱晴，闻杨，闻岚和虎视眈眈的舅舅，还有那些在记忆中只留下了名字的人，对他来说都已经太久远，足有三百七十年。
放下支着脑袋的手，惊醒闻拥的是少年醒来后的痛苦呻吟，微弱，奄奄一息。
他起身，少年的声音立马停了，呆呆地看着他将木制的食盘放在巨石缝隙前，底部比较宽，足够一个大碗通过。
一碗米饭，一碗炒蛋，还有有大块的卤牛肉和排骨，再来一碗水。
闻拥想要显得和善，便朝少年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来，犹如拨云见日，春风不自胜。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猛地低头，一手抓过放牛肉的碗，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闻拥静静地看着他不要命的吃法，浑身脏污，瘦骨嶙峋，身上的血渍已由红变暗，像是一条伤痕累累，仍兀自战斗的恶犬。
“你可会说话？”闻拥蹲着，试图交流。
少年顿了顿，吃的噎了一声，像是没听见。
没得到回应，闻拥也不恼，待他牛肉吃完了，便把排骨碗往前推了一些，少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如狼似虎，相当澄澈却又十分阴鸷的，矛盾的一双眼。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闻拥微怔后目光更是幽深。这就是他这一生见到的第一个重要角色，《凡人终成仙》中献祭整个世界的大反派，凌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