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西北极地有一处雪山,山上住着一位修者,修者每逢六字日下山布善。
初六施粥,十六布粮,二十六赠冷暖衣。
修者尊称陆先生。
雪山下多村镇,数十里外又是西北厄天城,陆先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以雪山为中心、延四十九里布善,也不知养活多少可怜人。待陆先生名满西北,竟有人祖上连着三代在困苦时皆为其施手一救,后人还专程等到六字日,想偶遇先生赠礼以报恩德。只是陆先生做好事向来不留痕,又是修真者,故次次失望而归。
那人却不放弃,坚持在厄天城外一处山谷中费大财力落了一座庙,庙里供着一无相泥像,座下刻名:寄雪陆先生。自庙起,日日差人过来点明灯、燃香烛,香火一连有十九年不曾断过,如今香灰依然厚重。
经此一出,陆先生善名更是远扬,凡入西北地者,闲聊良善之题必有陆先生。
今日又是十五日,月亮正圆。
州中寒山寺佛修听闻厄天城有邪祟出没,带着股微不可闻的魔气在城内作恶,主持命大弟子带着一组人赶往城内,蹲了小半月也没见有半分不对,愣是把带来的盘缠蹲得差不多了,几人又被师傅嘱咐借此机会好好历练历练,暂时也回不去,无法,只得一路化缘留在城内,只待那邪祟出来将其擒拿住手,好回去复令。
此时月头高挂,子时已到,几个和尚还没找到歇息之处,正放轻脚步默默无言在街上走着。
“咕——咕咕——”
“啊——嘎啊——”
树上夜猫子一下下叫唤着,不知哪来的乌鸦也跟着叫,几声鸟鸣在寂静的黑夜中尽显诡异,几人中带头的和尚皱眉,将手置于随身布袋中,随时准备出手。
一个年纪瞧着才十五六岁的小和尚小步跑到大和尚身边,轻声问:“师兄,半月有余,厄天城真有魔修在此作祟吗?”
大和尚神色一晃,将手伸出做了佛礼,“阿弥陀佛,师傅专门嘱咐过的,不会有错。”
小和尚又问:“可今日月圆也没有动静,西北魔修不是最爱月圆夜出来吗,会不会是早就跑了?”
潜明轻笑:“佛陀罗印在今日有动静,魔修必然还在此处,今夜未过,还是先盯着吧。”
小和尚应了声“是”随即退到潜明身后,过了会又凑过来说:“师兄,我好饿啊,咱先找点吃的吧?”
潜明眉头微皱,说:“半夜子时,也不知谁家还开着,先忍忍吧。”
小和尚撇嘴,低头退了回去,却在走了两步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小和尚以为自己两日没吃东西饿坏了听错了,那声音又实实在在闯入耳。
“小师父,过来这边啊……”
“小师父,这里素菜味绝着呢,停一停来看看啊……”
小和尚——潜慧瞪大眼朝四处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声音明明在耳边响起;他恍然一怔,正要回头向师兄说这坏事,却发现不知何时众师兄不见踪影,而他本人意识也开始模糊,轰然倒地。
待潜慧醒来,发现身处一灯红酒绿楼阁之中。
楼阁纱幔飘飘,正中间台子上是五位异族装扮的舞娘在跳舞,台子下四方角落是各持乐器的乐师在奏乐。声声如环佩相击,直撞到人心里去。
潜慧听得如痴如醉,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随手拉过椅子就这样看着;听了会又觉得饥饿难忍,手一伸就出来个侍者端了吃食上来,水果菜酒样样不缺。
潜慧吃了果子又吃了菜,瞧着桌上的酒肉皱了皱眉,也不知为何就下不去嘴,耳边乐舞声越发大,猛然一声缶响,他魔怔般疯狂将肉塞嘴里酒倒杯里,正待喝时有人出来说:“瞧瞧瞧瞧,这便是寒山寺玄听那那老家伙的徒弟呢,还说什么出家人,我看他吃得倒是欢快极了。”
又有人附和:“玄听怎么教的人咱又不是不知道,你看看,散养的狗都知听主人家话,这小东西狗都不如,还玄听,听狗吠吗?”
“玄听白长那耳朵了,修个佛把徒儿修破戒丢了命还不知错,如今又让人来送死,哈哈哈哈哈哈哈,佛道无情啊……”
“非也非也,老家伙不是说人各有命吗?这是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的笑声盖过乐声充斥着双耳,潜慧却不为所动,他依旧往嘴里塞酒肉,也不知过了多久,潜慧撑的肚皮都大了,他仍然在吃,桌上酒肉也未曾断过。
就在他打算再掰个鸡腿往嘴里塞时一声剑鸣破空而来,独属于少年人的嗓音响起:“妖孽!你在此作祟,今日我便灭了你!”
一阵青光掠过,台上跳舞的五人霎时灰飞烟灭,四角乐师也无踪影,乐器还在,台子上五人曾站处显现出一个五星阵,配着乐器做四方阵眼,楼台瞬间倒塌。
灵力波将潜慧掀翻在地,他捂着肚子爬去前方神志不清地找方才的肉,没找到又心急如焚地将泥土挖到嘴里吃,没吃几口就被人打了巴掌,潜慧不动继续吃,又被人踹翻,抬眼望去是几个秃头和尚正对他怒目而视。
为首那和尚从怀里掏出一个法印在上面画了咒诀朝他一盖,金光乍出,潜慧只觉肚子痛得要命,脑子更是痛得不行,他大喊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待疼痛过去,潜慧已满头大汗。
潜明红着眼拉起他破口大骂:“就是饿了你半天你便忍不住蛊惑了?这魔修给你看了什么你竟然吃土!”
潜慧眨了眨眼,莫名其妙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突然倒地又发疯到处啃树皮拉都拉不住,佛陀罗印竟是不管用,若非小施主所救你怕是要吃一晚上树皮撑死过去了!”
潜慧这才发觉肚子难受得紧,他弯腰叫喊,说:“师兄师兄,我肚子疼啊!”
“疼死你算了!饿死鬼投胎不就是肚子疼死的吗!”
“师兄呜呜呜师兄,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了,醒来就肚子痛啊,师兄救我!”
潜慧疼得满地打滚,潜明看了也不忍再骂,只说是他吃太多树皮泥土吃得肚子都鼓起来了,先前被幻境迷了神智没有感觉,如今幻境消失,痛觉自然就有了。
潜慧哭地哇哇叫,喊着再也不乱想不乱吃了,潜明也急,正要上前扶起他找个地休息,就有人拦住他。
正是那一剑破开幻境的少年。
少年将手中长剑挽了剑花负在身后,一手并双指看向潜慧道:“他这是中了幻境魅魔之毒,你使尽脑子也不能奈何,唯破除幻境找到魅魔才可救。”
潜明瞪圆了眼,说:“幻境还没破吗?那方才怎回事?”
少年蹲下,单手做了镇魔印打在潜慧腹部,潜慧只觉疼痛减缓,不疼了就起身向他鞠躬道谢,又听他说:“这幻境一直都在,从未破过,我方才一剑也只是从外头进来了而已。”
潜明一脸不可思议,若一直都在,那他们又是何时进来的?
少年令其将佛陀罗印拿出,灵力撑着佛印往上飞,而后又剑尖指地画出九角鱼危阵,在阵眼处钉下一枚三菱钉,佛陀罗印猛然金光大现,阵法每隔三丈处又自成圆阵,至直第六圈停下;少年又抓起潜慧手指破开,潜慧来不及痛呼便瞧见指尖血珠向上飞,又逐渐成金色突然往前冲去。
少年神色一紧,说:“跟上去!小秃、呸!小和尚中了魔毒血中有魔气,九角鱼危阵碰上魔气自寻源头,找到魅魔便可破境!”
至于佛陀罗印,只能用来镇压周围作乱地精怪。
也不知寒山寺的老秃头怎么想的,一行人只带个小东西就敢来厄天城闯。
方鹤松不动声色看了潜明一眼,又悄悄瞄了眼潜慧,暗自将罗刹剑灌入灵力,随时准备动手。
血珠越飞越快,几乎瞧不见踪影,几人跑地脸红气喘追到一个三岔路口早已看不见血珠,正不知走哪条路时,上空跟着的佛陀罗印突然暗淡,一直随着移位的九角鱼危阵也由淡金色转红色。
方鹤松脸色一变,罗刹剑提起就往前方一挥!剑气凛然,破开前方黑暗,血珠又现,随之而来地是三个身穿白衣不知性别的人。
是魔修。
中间那人轻轻挥手将血珠握住,眯着眼感受一会笑道:“我倒是说,怪不得老家伙只给个小玩意就敢让座下蠢货过来闹腾,原是出了个金佛啊。”
左边的捂嘴笑:“呵呵呵呵呵,十五六岁的金佛,拿出来也不怕被人惦记。”
右边的一脸漠然道:“嘴巴吃土了?一嘴渣滓废话吐不干净吗,做事干净利落点,这小子可比金佛难对付多了。”
对方看的是方鹤松。
罗刹剑剑鸣不断,方鹤松警惕看着对方不说话,潜慧瞧着阵仗莫名其妙。
潜明却在对方说出金佛时脸色变得苍白,缩在衣袍里的手握成拳,骨节泛白。
方鹤松突然出声:“寒山寺玄听主持生来一副‘聪慧耳’,能听到未来的某件大事,怕是他知道些东西才让尔等来此地的吧?”
他看着前方三个魔,问的却是身边的潜明。
“佛陀罗印只是三品灵器,厄天城魔修不知深浅还敢只带个小三品出来,玄听耳朵聋了都不会这样安排,他早就‘听’到会有人相助,才让你们出来的吧。”
潜明不做声,对面中间的人说话了:“不愧是玄听啊,真是面面俱到。”
方鹤松提起罗刹剑悬置跟前,双手快速结印,说:“哼!可真是好算计。一面装出人各有命,一面又偷偷使坏,座下弟子不管不顾就罢了,毫不相干之人都要算进去,简直令人生恶!”
身后众佛修弟子一脸懵不知发生什么,却见那三个魔修眯着眼飞身而来,几人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潜明瞪大眼向着三魔修挥出符印。
魔修不为所动,勾唇狰狞一笑,五指成爪一抓,就在差一指便能抓伤几人之际,方鹤松大喝一声:“揽天拢云诀,开!”
罗刹剑飞速旋转,卷起偌大灵气向上一飞,灵气成屏障挡住魔修,那三人被弹飞出去,潜明却浑身发抖。
他看着头顶的飞剑,转头看潜慧又将目光转向方鹤松,想起师傅的脸,耳边是来时师傅的话:
“你可知金佛是何?为何称其金佛?”
“世道万千修者,善也善矣恶也恶矣,自心中所成。金佛有清明之心,看万物都从因果,生来便是要入佛道的。”
“只是少了历练,这佛便是空。金佛生来便牵扯无数因果造孽,若无行无德无识无学,修行也再难进一步,甚至是执念成魔堕入邪道。你师弟潜慧有这金佛之心,你要看他看不透人世凡尘而困于山寺后堕入魔道吗?还是看他因修行不顺因果报应而陨落寺内寒山?”
潜明直说不要,师傅拍着他肩膀语气沉重:“他如今虽小,却正是该多看看的年纪,你若舍得,这次厄天城魔修可带他一瞧,他有这阅历,往后成长的才快啊!”
潜明知道厄天城是什么地方,那里本就离魔窟极乐窑近,地方偏僻环境恶劣,大小妖魔多的数不清。
他原本舍不得。自己是寺内大师兄,潜慧是小师弟,两人都是婴孩时就被师傅从路边捡到的;只是师傅日常闭关不能时长照料,所以潜慧几乎是潜明一手带大的。
要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去未知危险领域,谁都不愿。可是师傅说、师傅说潜慧是金佛啊,若无阅历无历练,少了对世间人事的了解,他会修行不顺,会死于心魔或是走火入魔。
潜明自认戒断红尘,却无法戒断对从小养大的孩子的情。
那是他的小师弟,也是他的孩子,红尘情由庙院起,他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他请求师傅让自己也跟着,还求了佛陀罗印为了保护师弟,师傅又跟他说届时会有贵人相助,无论多凶险总能化险为夷,这是冒险也是机遇。所以他放下心来,只盼着西北魔修能好对付些,如此师弟也无事,“贵人”也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