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淼买得差不多了，打消了心中对张文一的无厘头揣测，买完东西便礼貌地和他们道别，随即脚步坚定，头也不回地拐出了货架区。

走没几步，兜里的手机就响起来了，来电显示是“妈”。

他放下李轩，让他拉着自己衣角走，边推车边接电话。

“喂。”

“淼淼，你在哪，我过去接小轩，晚点要带他去他奶奶家吃饭。”

何淑音语气有点不耐，那边估计是塞车，聒噪的鸣笛声响了好几下，她在电话那头不满嘀咕：“这个点还塞……”

黎淼报了个地址，话音刚落，那头便率先挂了电话，没有多说一句话。

黎淼一句“注意安全”也没来得及说，电话那头就剩嘟嘟嘟的忙音。

他撇撇嘴，将手机收回兜里，后知后觉想这样的关心其实没有必要，毕竟他妈压根不会在意这些对于她来说可有可无的废话。

今天还是工作日，超市人不多，面前视野开阔，黎淼一脚踏车底座横杠，另一只脚点着地板，下意识想把推车当滑板使。

脚往后蹬，正欲往自助结账区“滑行”，突然感到一阵不小的阻力，低头一看，李轩正紧紧攥住他的衣角，衣角快要被扯成长条。

李轩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紧张地问：“妈妈要来接我吗？”

对上李轩那充满童稚的小脸，黎淼想玩的心思刚开了个头顿时就没了。

还是得做个好榜样，他可不想过段时间看见李轩挂在购物车上驰骋。

“嗯，她估计等会就过来。”

黎淼点头，收回横杠上的脚，微弯下身，把他可怜的快要扯变形的衣角从李轩手中解救出来，然后牵住他手往前边走，将车里的东西放柜台，对准自助柜台的扫码口，扫着手中零食的条形码。

小孩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现在李轩的脸皱成一团，他嘟囔着，“我不想回家。”

黎淼低头瞥了眼他的苦瓜脸，笑问：“为什么？”

“家里没人陪我玩，只有你才和我玩。”说完，李轩便紧紧抱住他哥的腿，“我要呆在你家里。”

“哥哥最近没有空，你听话回去，下次再玩。”

黎淼扫完最后一件零食，结了账，把东西一件一件塞进购物袋里。

腿上一沉，这小不点直接一屁股坐他脚上开始耍赖，死活不撒手。黎淼没办法，提了一大袋东西，拖着腿上的肉团挪动几步，让出位置给后面人结账。

趁着旁边没什么人，黎淼蹲下身子，企图劝一劝这个试图离家出走的小孩，只不过平视起这张同他有着相似面容，眼含泪水的小脸，又让他止住了话头。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就像在照镜子，照着以前的自己。

黎淼的父母都是工作狂，两个人在各自的公司职位都不低，身居高层，做惯了决策方，两个人骨子里的强势也逐渐显现。

婚后生活多有摩擦，矛盾逐渐变多，加上两人性子强硬，谁都不愿做最先低头的那一个，时间久了，感情有了裂痕，变得难以沟通，不可调和。

黎淼上四年级时，这俩人开始明里暗里地斗，内容大到公司能力攀比，小到家庭话语权争夺。

他小时候甚至会怀疑他们当年能结婚，是因为双方都向彼此求婚，双方都不肯退让，才勉强走向婚姻殿堂。

父母十几年的相处，在黎淼的记忆里，只有无休止的冷战，争吵，还有争斗。

能让他们同住一屋檐的，也许是因为黎淼还没成年，但他觉得没有时间去离婚可能更可信一点。

两人斗归斗，对黎淼倒是不怎么上心。

他们太忙了，时常出差，国内国外跑，这边工作忙完就得赶往下一个地点。

除了管学习管成绩，能假手于人的绝不自己动手。

黎淼成绩差了请家教，在学校闹事了让助理去沟通，生病了抽不开身叫保姆带黎淼去。

在他们心里，谈成什么合作，取得什么项目，都要比参加一场黎淼的家长会来得有成就感。

初中时的黎淼没有住宿，每次放学回家，就和保姆大眼瞪小眼。赶上周末保姆回家，黎淼白天还能约朋友出去玩，到了晚上朋友回家学习，黎淼只能和电视机大眼瞪小眼。

高三毕业后，父母离婚。

黎淼对此并没有特别意外，回过头来想，反而是稀奇这样的婚姻竟然能坚持个十来年，而他能在这样的环境长成一个心智健全的靓仔，竟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离婚后，黎淼跟了何淑音，其实日子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以前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

等他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能够独立自主养活自己后，他很少和何淑音有来往。

父母早已各自组建了家庭。他爸偶尔会和他打电话问候，后面有了自己的家庭，也就慢慢少了。

后来何淑音在工作中认识了李祥。李祥和黎淼他爸强硬的性格完全相反，他为人体贴，细心绅士。两人很快便相爱，也许是爱惨了李祥，何淑音在一次意外怀孕后，冒着高龄产妇的风险也要生下李轩。

李轩勉强能够走路开始，适逢何淑音和李祥双双升职，事务繁多，彼此的父母已经上了年纪，加上都不在同一个市里不方便，他们时不时就会把李轩托给离他们最近的黎淼帮忙照顾。

时间久了，李轩就记住了这个长他好多岁的哥哥。后面即便父母在家陪他，他还要喊着找哥哥。

李轩打小就黏黎淼，就跟黎淼小时候很黏那只巨大的棕熊玩偶一个道理。

可惜玩偶不会陪儿时的黎淼玩，也不会和他说话。

李轩是幸运的，至少比他幸运。他喜欢这个弟弟，也心疼这个弟弟。他何尝不知道何淑音忙起来是什么样。

李轩开口说话叫的第一个人是：“淼淼。”

李轩一岁那年生日，许愿说的第一句话是：“希望哥哥天天陪我玩。”

李轩两岁那年，一天午后，他抱着那个刚退下烧，睡得正酣的小弟，有了第一个称得上是人生目标的想法——当一个好哥哥，给李轩很多很多的爱。

李轩不能步他后尘。他应该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

“哥哥？”

李轩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摸他脑袋发着愣的人。

“你乖乖回家去，我下次找你去玩。”黎淼收起思绪，轻轻呼出一口气，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你不想和妈妈呆一起吗？”

“我想和你呆一起。”

黎淼笑他，“总不能顿顿跟着我吃水饺吧，我又不会煮饭。”

“我喜欢吃水饺，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黎淼听着酸酸的，多是因为感动。

小孩表达情绪的方式简单纯粹。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有成年人中那么多弯弯绕绕，很好懂。

“妈妈今天休假，她给你带玩具了。”黎淼放缓语气，“哥哥很快就去找你，你想我可以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李轩听到玩具和妈妈就有些动摇，眼睛眨巴几下，又问：“很快是什么时候？”

黎淼也说不出个大概，手头还有些工作没做完，他这几天得赶，“就……等你能吃冰淇淋的时候。”

按何淑音之前吩咐的，李轩最近几天都不能吃。

李轩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但既然能吃冰淇淋，应该是很快的。

————

黎淼带着李轩到出口处的休息区等何淑音，大概五分钟后，黎淼收到了她的消息，拉着李轩出了商场大门。

才踏出一步，热浪扑向他们，躁热得人想躲回去。

快步走到等车的地方，太阳正烈，黎淼侧过身子给李轩挡太阳，但似乎没什么用，他的半边身子都被太阳照到，脸颊也霎时变得红扑扑的，黎淼只好伸出手笼罩在李轩头上。

好在很快，一辆白色奔驰便停在他们面前，何淑音从车里下来，一身干练的藏青职业套裙勾勒出玲珑身材，她保养得好，四十多岁的人了，除了眼尾有点细纹外，找不到半点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

只是这张美丽的脸多是严肃的，唇角平直，气质冷。她面色有点不悦，想必是刚才的塞车影响了她心情。

“怎么不打伞。”何淑音看见他们，眉头皱了皱，从包里抽了张湿纸巾，微弯下身子给李轩擦脸，动作很是轻柔温和。

黎淼突然在想，他小时候有没有也被这样对待过。应该有的吧，但是太久远了，他忘了。

“出门急，忘了带。”黎淼看了下她的表情，补充，“没晒多久，放心吧。”

“嗯，那就好。”何淑音的表情好了点，她捏捏李轩的脸蛋，牵起他的手，柔声说，“来，跟哥哥说再见，我们要走了。”

李轩看看他哥，又看向何淑音，突然问：“为什么哥哥不能和我们一起？”

何淑音表情一滞，被问住了。

她似乎很少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于自己新的婚姻，黎淼从不多问，也没有表现得多么在意。

她默认黎淼是抵触她这段婚姻。他鲜少踏入过她的新家中，为了避免尴尬，她也就很少主动提过。

“你要去吗？”何淑音看向他问。

黎淼垂下眼看李轩的发旋，不太想在这问题上展开，含笑说：“我要上班，哪有时间去呀。”

他的回答不算走心，但糊弄小孩还是可以。

临走时李轩要一个离别的抱抱，黎淼便蹲下来抱他。

何淑音一直看着蹲下来揉李轩脸的黎淼，她开口：“淼淼，如果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家里都很欢迎你的。”

黎淼的笑容淡了点，拍拍李轩的脸，然后收起手站起身，“嗯。”

“你们早点回去吧。”他推着李轩往何淑音那边去，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黎淼避而不谈，何淑音也只好作罢，她看着黎淼因天热而微红的脸颊，问：“你等下怎么回家？”

“几百米远，走路过去就行了。”黎淼觉得今天他妈挺能聊的，讲了好多话。

搁平时三两句就能结束话题，黎淼觉得还好应付，现在突然和他说那么多话，反倒让他有点无措。

他帮忙拉开后座车门，给李轩扣上儿童安全座椅上的安全带，顺带把李轩的零食放到后座去。

弄好这一切，他起身退到车外，要关车门时，何淑音从前座伸过来一把遮阳伞。黎淼愣了一下，正想推拒，伞就被何淑音塞到手里，她转回身子扣安全带，“打伞，小心中暑。”

“知道了。”黎淼没再推脱，收下伞，嘴角挂着浅笑，和他们挥手道别。

这把带着母亲关心的伞只短暂地给黎淼带来一点快乐，随着车子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那点愉悦就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刚才和他们的相处勾起他一些回忆，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有点沉闷。

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不想去。

黎淼在心里问自己。

他参加过何淑音的婚礼。

宾朋满座，婚纱洁白，祝福声一波盖过一波，何淑音的笑容洋溢着幸福，看起来比在家的那十几年里都幸福。

他记得何淑音快要结婚那天，她打电话和他说了第一句话，其实更像一则通知：“淼淼，我们要结婚了。”

母亲做什么决定他无权干涉，当然，何淑音也没有给他干涉的机会。

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也不需要他的意见。

婚礼上他们交换对戒，即将踏入一段新的婚姻。

黎淼坐在角落头为他们鼓掌庆贺，心中却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触。

更多是麻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感受不到太多来源于家庭的快乐，在家庭中，他更像是个局外人、旁观者。

十二岁的黎淼意识到生日得自己过了；十五岁的黎淼明白拳头并不能引起父母对他的注意；十八岁的黎淼懂得父母会分开，他会成为一个人。

他对自己一直有个清醒的认知——他们的家庭里没有他的位置。

从一开始，他就在规划之外。